受伤的人
蝶尾葵开在临近山壁的茂丛里,这个节气,它的长势旺盛,色泽饱满。昨日夜里他们途经此处时,天色已暗,周懿并未看清。此刻凑近一看,整株植物盛放在崖壁一隅,艳而不俗,淡雅中自带锋芒,在整片青绿湿润的山林间亮得出奇。
她不禁想,若能采回去做项目研究,定会有所突破。
问题是——那处位置实在太险。虽然两侧有些许坡岩可供借力,但稍一偏移,便是垂直的断崖,深不见底。
男主人体型庞大,显然没法灵巧穿过,要完成攀爬和取种的整个动作,会很吃力。
周懿皱了皱眉,望天色已暗了一半,心里开始打鼓:要是再耽搁,只怕连下山都难了。
男主人还在不远处四下张望,试图找点能派上用场的工具。
而徐之廷则站在崖前,蹲身认真细看地势。
有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肩头——稳当,沉静,仿佛如山石一般不会辜负任何依靠。
周懿忽然心里一动,随即又摇了摇头。?不能总麻烦他。
再怎么说,这本就是她自己的课题和任务。
她咬牙,甩掉心底的迟疑,抬手卷起袖子,正准备绕到那丛藤蔓后试一试——
手腕却忽然一紧,被人狠狠一拽。?力道大得几乎是带着惩罚性的。
她一个踉跄,差点摔倒。
堪堪稳住身形,她回头看见黑着脸的徐之廷。
他眉心紧锁,目光深邃得像覆了一层暗水,看不清喜怒。只有紧抿成线的唇边透着一丝让人心惊的冷意。
周懿心下骤然一跳,立马像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站好,乖乖低头。
——完了完了,惹他生气了。
“你刚刚打算做什么?”
他的声音像是裹着冰霜的刀锋。
周懿莫名打了个哆嗦。
“如果我不拦你,你是不是要一股脑的往前冲?”
他盯着她,太阳穴突突地跳动,语气克制到极点。
那只抓着她的手忽然松开了。
徐之廷叹了口气,手轻轻将她肩膀扶正。
“你是不是永远都打算这样?先斩后奏,从不和任何人沟通?”?他问得极轻,听不出情绪,却不容回避。
周懿偷偷抬眼看他,见他脸色略缓,便讨好似的轻轻扯了扯他袖口。
“我错了,不该冲动。”她轻声说,边揉着被他抓红的手臂,小声嘟囔,“你刚刚差点把我扯断……杀猪的力气吗。”
娇气又服软的模样,让徐之廷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,然后抬脚踢了一下身边地面。
“这里全是乱石,再往前就是崖口。”他语气放缓,“你行动之前,是不是该看清脚下?”
周懿这才低头看了看,果然脚下是一片松动的碎石层,若她刚刚再走半步,恐怕早就摔进去了。
她瞬间蔫了,嘴角下垂,看起来无辜又乖。
连男主人都察觉气氛微妙,站在远处,识趣地退了几步。
徐之廷摸了摸她的头发,手势比方才温柔了许多。
“以后做什么事,记得先跟我说。”他顿了顿,语气不再咄咄逼人,“好吗?”
周懿咬了咬唇,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你在这里呆着。”他淡淡扫了一眼四周,转而向她叮嘱道,“等下别看我也别叫我,我会分心。”
周懿一愣,满心愧疚的点了点头。
她站在雨林边的空地上,听见他的脚步一点点走远,草叶簌簌作响。只剩湿气在她耳边蒸腾,沉重得像要滴落。
那一簇蝶尾葵的花开得真好,像是雨前将尽的火焰,艳丽又寂静,安安静静地生长在死角最美的一寸处。
她屏住呼吸,背过身想象他如何一步步攀上那道崖壁。
上面是碎石坡与湿滑的藤蔓,即使两侧有岩体借力,也无法承重多久。他必须一手攀藤,一手抓稳,贴着湿滑的岩壁慢慢靠近,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回旋余地。
可还是没忍住——
她缓缓转头,看向那道岩壁。
模糊的雾气中,他正站在崖沿,一只手紧紧握着种荚,另一只手臂——
布料破碎,血与雨水混在一起,浸透了整只袖子,染成一片惊心的深红。
她怔住了,胸口猛地一缩,呼吸瞬间滞住
——他受伤了。
下一秒,泪水便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,视线一片模糊。
她没办法挪动分毫,只能站在原地,像被钉住似的,一动不动。
脚步声从另一边响起,是男主人已冲上前去,迅速从随身背包里掏出干净的纱布与简易的绷带,熟练地为他包扎止血。
可她却像被整个世界隔开了一样,耳边嗡嗡作响,只能呆呆望着他。
徐之廷却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,站在雨里,任凭雨水冲刷着额角与脸侧,姿态依旧沉静。
他抬头向她晃了晃手,还笑了笑,表示很顺利。
只是他注意到周懿愣在原地,石塑一般。
等男主人处理好伤口,徐之廷终于迈开脚步。?一步、一步,穿过雨林与石坡,朝她走来。
脚下的水洼溅起泥点,他却依旧走得稳而坚定——仿佛穿过整个山谷,只为到达她的面前。
周懿眼眶酸涩,看向徐之廷的眼神,仿佛雪融化在雨雾里,隔着一层胆怯。
直到走到她跟前,徐之廷才发现她哭得狼狈不堪,整个下巴都湿透了,脸也哭皱了。
他沉默了一瞬,伸手轻轻把她搂进怀里。
“吓坏了吧。”
“别哭。”
他的怀抱温热,胸膛厚实而可靠,虽然身上湿透,却仍带着一丝残存的体温。
周懿抽噎着,他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背,就像小时候哄哭过头的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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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山比上山快很多,但每一个急转弯、颠簸的下坡,都是对身体和神经的折磨。
雨后的林路泥泞难行,车轮时不时被坑洼颠起,重重落下。
山体水汽蒸腾,混着泥土味与植被腐烂的气息,还有隐约的血腥味,像层铁锈,浓重地漫进鼻腔。
周懿坐在徐之廷身上,两人仍保持着上山时为了减震而做出的姿势。
他的手牢牢扣住她的腰,而她的身体随着山路起伏,不由自主地贴靠在他胸膛与肩臂之间,每一次重心偏移,柔软都不可避免地蹭过他腹肌的曲线。
空气越来越稠密,只有布料轻微摩擦的声响,以及他克制呼吸的起伏声。
周懿盯着他看了很久。
他眼神沉静,像山林间一潭风雨未歇的水,表面无波,却暗藏深流。
她越发地不懂他,又好像才看清楚更多的他。
他有极强的控制欲,甚至带着一点偏执的支配性,但他又不逼她,总是把选择权看似慷慨地交到她手上。
她每次任性地突破边界,他表面云淡风轻,实则总会不动声色地拿回主动——或是置之不理,或是让她陷入自我情绪的回旋。
周懿吸了一口气。
他好像,很了解她。
但如果只是感情的博弈,他并不用为她做到这个份上。
她鼻子一酸,情绪低落下来。
究竟要欠他多少的人情。
她默默用手抚摸他受伤的地方,红色浓丽地洇开。
“对不起…”她抱歉地叹一声。
耳后飘入温热的气息,“道歉的话回去再说。”
周懿动作一顿,她感觉到他的身体越发坚硬和滚烫,浑身都紧绷着。
她艰难转了个身抚上他的额头,手却被他握在掌心。
“没有发烧。”
———再哭就要操你了。
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被淹没在他漆黑而灼人的视线里。
周懿一直在盯着他的伤口,泪意在眼眶打转,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。
徐之廷看她泫然欲泣的模样,眼睛嘴唇都哭红了,忍不住伸手在她唇上按了按,
“明天我们就下山。”
几分压抑的情欲沾染上眉眼,他早已忍耐了很久,伤口的阵痛都变成转移注意力的工具。
周懿边点头,边吸了吸鼻子,攥紧了手中的种荚,目光触及他的伤口,却生不起半分绮念。
唇上残存他的温度,她闭了闭眼,任由他将两人相扣的手覆在他的胸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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抵达木屋时雨已经停了。
木屋门一关,湿气仿佛还悬浮在空气中未散,风止,反倒更像困在了雨林深处的密室。
男主人去拿药箱的间隙,周懿被徐之廷牵着手走进昨晚住的隔间。
到了温暖的室内她才发觉自己脚步虚浮,像是神经还未从山间的紧绷中松弛下来。
徐之廷脱下满是泥水与血迹的外套,撩起袖子打了盆热水,绕到她身后,俯身轻轻握住她的手,替她洗。
两人的手都沾了泥。
她站在他身前,像被母鸡护着的小鸡仔,任由他轻轻搓着自己的双手,从手背都指尖,事无巨细。
“先暖暖手,等会儿再暖暖身子。”
他卷起的袖口下,绷带已渗出暗红,裸露的臂弯上还有未干的血。
周懿怔怔地看着,眼神紧追他指尖的动作,一寸一寸,目不转睛。
温度从掌心传来,仿佛一路浸润进骨髓,她的身子渐渐回暖,可眼眶却越来越酸。
她不知道为什么,这些日子来的委屈,隐忍,生气,和懊恼,种种情绪都堵在了胸口。
她忽然觉得自己差劲极了。
她到底凭什么得到别人为她付出的这一切?
泪水终于失控,如雨滴落入水盆,溅起微小涟漪。
徐之廷一顿,停下了手。
他草草擦干自己的手,抬手将她的肩膀轻轻一掰,转过她微颤的身体。
她捧着湿手捂嘴,泪水几乎挤满眼眶,头发凌乱地贴在两颊,狼狈而柔弱。
哭得像个失守的孩子,用力又难过,却坚持不发出一点声音。
这种无声的哭泣,让徐之廷觉得有人在狠狠揪挖着他的心。
他第一次心被这样揪紧,是在病床旁看着她瘦削的身体沉睡不醒;第二次,就是现在。
她仿佛察觉到自己的模样难看得要命,用尽全身力气深吸气,挤出断断续续的气声:“疼……”
徐之廷心头一震,以为是他白天拽得太狠,连忙撩起她的袖子检查。
“是我弄疼你了吗?”
她拼命摇头,却没有力气解释,只伸出手,颤颤地覆上他的伤口。
看到她手臂上毫无瘀痕,他才稍稍安心,“我不疼。”
周懿抽噎着,缓缓低头,隔着绷带轻轻吻在伤处,那里血味浓烈,混着徐之廷身上一直以来让人安心的味道。
“我疼。”她皱着眉啜泣,像个小婴儿呓语,语调轻得几乎听不清。
徐之廷终于听懂她在说什么。
她在疼他。
她为他疼。
周懿脸上全是泪痕,明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种荚,她却好像被伤透了心。
徐之廷突然意识到,这是一个没被爱过的孩子。
他还记得她傻傻等他走向她时,看他的眼神里,全是抱歉,惶恐和不安。
徐之廷摸了摸她的头,然后捧起她的脸,像什么没发生似的的笑了笑。
“受伤的人,配不配得到一个主动的吻。”
他有些调侃的语气让周懿濒临溃散的灵魂归了位。
目光触及他的眼眸,
一汪深潭深沉且温柔,满含期待。
期待着,她的吻。
不等她作答,下一秒,他的掌心便扣住她的后脑,将她整个人拉入自己胸前。
鼻尖划过她颈侧干细软冰凉的肌肤,像是在确认什么,又像是在安抚她那层层紧绷的丝茧。
没有多余的征询,也不再克制。
唇舌重重碾压在一起。
“唔。”她发出几声小兽般的呜咽,用力抱住了徐之廷。
他一边吻她,一边后退两步,将她压在床边,手臂环住她的腰,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揉进自己骨血里。
这整天的雨雾、山野的潮气、心头的惊惧与藏匿都在此刻化解在了一个吻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