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3章 不安
第483章 不安天子荣新元三年,冬十一月十日,夜。
高阙外,西四里处。
北风萧瑟,呵气成冰。
原本空荡荡的河滩,此刻却被一道道身披白布,匍匐在地,报团取暖的身影所沾满。
在人群最靠前的位置,郅都再次爬到了一个小土包上,穿着厚手套的手反复不断的握成拳,再舒展开来。
郅都的睫毛上,也结了一层薄霜。
大半张脸被藏在裹布后,只露出一双因风雪而微微眯起,却又前所未有锐利的双眸。
此刻,郅都的目光,只直勾勾落在几里外,出现在高阙墙头的那几点火光之上。
昨日白昼,郅都率领麾下先锋大军,借浓雾藏身,于白昼涉冰渡河,抵达了大河北岸。
昨夜前半夜,大军稍作调整,并于后半夜东进靠近高阙,来到了现在这个位置。
——继续东进四里,便是高阙外。
而此刻,先锋大军将士经过一整个白昼的修整——或者说是天寒地冻,风雪摧残,状态却是前所未有的糟糕。
昨日白昼大军渡河,由于是以屯、曲,也就是五十人、百人为单位,分批次渡河,所以在日暮时分,于北岸聚集的时候,便失踪了三百余,将近四百人。
他们或许是在冰面上迷失了方向,又或是因为什么意外,而滞留在了冰面上。
但郅都,根本没有时间去接应、寻找这些人。
唯一能做的,便是在后续东进、靠近高阙的过程中,留意右侧的冰面,避免有迷路的将士意外出现在高阙,从而暴露了大军的行踪。
而在渡河抵达北岸,到东进靠近高阙的过程中,又有数百名将士,或不堪风雪酷寒,或实在疲惫不堪,而落在了先锋大军后方。
郅都知道,这些人,活不下来了。
战后,能找到这些人的尸体,都已经算是幸运。
更大的可能,是连尸体都找不回,只能在战后,为这些人的家人送去身前衣物,并立起衣冠冢……
“如何?”
“先锋大军,还有多少可战之卒?”
身后,传来一阵细微的淅淅索索声,郅都当即开口一问。
便见片刻后,副将也匍匐前行到郅都身侧,双手捂着脸,一边不断哈着气,一边开口道:“渡河前,本就有千余掉队。”
“渡河中、渡河后,有各有三五百。”
“眼下,先锋大军只存三万二千六百余人,且有近千人手脚冻伤,无力作战。”
闻言,郅都眼眸不由又是一黯。
冻伤。
在这个时间点,在这战场生死之地,冻伤,几乎已经宣判了这些人的死刑。
如果这些人够幸运,能撑到高阙之战结束——至少是高阙攻防战结束,他们或许还只是个四肢、手脚指残缺的命运。
可若是这场战斗不够顺利,甚至是只要一两日内没有明朗,这些人未能按时得到治疗,也没能藏进高阙躲避风雪,等待他们的,同样只一个‘死’字。
对于这些人的不幸,郅都即便无法去开口说些什么、无法具体做些什么,心中,免不得也是一阵不是滋味。
但最终,郅都心中的种种心绪,却只化作一声冷酷无情的:“三万二千余……”
“比战前预定的三万之数,还高了二千……”
对于郅都毫无人情味的喃喃自语,副将也只默然。
而后,二人的注意力,便放在了不远处的高阙之上。
“风雪大作,高阙内的匈奴人,多半会藏在关墙内躲避风雪——甚至都未必会在关墙上驻守。”
“至多,也就是轮换巡视。”
“派斥候营出发,抵近查探。”
“——绝不可擅自入关!”
郅都话音落下,冰封的河面,与郅都所匍匐者的河畔洼地间,当即走出一串人影。
约莫数百人,同样都是一身‘素裹’,浑身上下,都藏进白色包布之中。
再加上有风雪在吹,不抵近到三五步的距离,根本看不到这样一群人,在高阙外的雪地中疾走。
此刻,这些人是被作为战场情报人员,被郅都派去观察状况。
而在今日后半夜,也同样会是这些斥候精锐,率先潜入高阙之内,进行力所能及的一系列潜袭工作。
至于郅都身后的先锋大军……
“后半夜,出发东进。”
“还能走的动的,都跟着走。”
“实在走不动了的,给他们挖个坑,盖块布,三五成各,报团取暖,静待援军。”
郅都此言一出,副将默然之余,更稍有些愧疚的低下了头。
挖个坑,盖个布。
且不说听上去有多奇怪——好歹是确确实实给这些将士们,挖出一块壕沟之类,然后盖上防风布。
但副将心里却十分清楚:郅都口中的‘静待援军’,却仅仅只是一句抚慰人心的说辞。
哪来的援军?
接下来,先锋大军开打,之后不久就是南岸,程不识部会大军压境,直面高阙而来,双方合力发起总攻!
至于这些掉队的将士——无论是在南岸时,自博望城到河岸间掉队的,还是昨日、昨夜在冰面上,在北岸掉队的,亦或是此刻,即将止步于距离高阙仅四里远处的这些将士们,都只能‘等’。
如果,战事实在顺利的吓人,在夜半时分开打的高阙之战,于天亮或午时前后,就以汉家得以占据高阙作为结束的话,这些人,或许有救。
可一旦战斗拖延到两日,这些人,就再也等不来援军了。
——因为此战,打下高阙并非是结束,而仅仅只是一个开始。
高阙为汉家所占据后,反应过来的匈奴幕南各部——尤其是南池的右贤王部,必然会对高阙发起一轮又一轮猛烈的攻势,以求将汉军将士重新赶下高阙,让高阙重新为匈奴所有。
所以,在战事进展不顺的前提下,即便最终打下了高阙,郅都麾下的先锋大军,以及程不识随后跟上的中军主力,都很难分出人手和精力,自兴军路上寻找这些掉队的将士。
如果高阙的情况不急切,或许能拍出百十兵卒,外加数百民夫找一找。
可一旦高阙战事告警……
“也不知博望侯所部,如今可否做好了渡河准备……”
此战的关键,除了郅都所部先锋大军,需要发起足够突然性、足具破坏性的偷袭外,同样需要程不识的后续中军,在合适的时候跟上。
而且时间是即不能早,也不能晚,必须恰到好处。
——若是早了,就有可能是郅都所部先锋还没开动,程不适部就被高阙内的匈奴守军发现行踪,从而使汉家此战之筹谋功亏一篑。
若是晚了,则是郅都摔军死战高阙墙头,身后却迟迟等不来程不适的接应。
这几日的潜行奔袭,郅都所部先锋大军的战斗力,以及将士们的身体状况,都已经很糟糕了。
就连郅都自己,都已经有些感觉不到双脚小拇指的存在!
换而言之:眼下,即便是这三万多还没掉队的先锋将士,也多半已经到了临界点。
接下来,这些将士们或能挥剑厮杀小半个时辰,或能拳打脚踢、牙齿撕咬大半柱香。
但毋庸置疑:所有人的体力,都已经濒临极限,唯一还能支撑他们的,便是此战功成的诱惑,以及神圣使命感。
但正所谓: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。
开战过后,郅都所部先锋将士,则更有可能是:一鼓作气,再而竭。
所以,在郅都麾下先锋将士,发起第一轮有效的攻击之后,程不适所部就必须在匈奴人反应过来,并组织起有效防线之前,奔袭而至,接替先锋军的进攻任务。
换而言之,郅都麾下这三万余先锋,此战最大的作用,便是发动首轮偷袭。
然后,就可以四散于高阙之内,竭力制造混乱,也就是尽人事、听天命了······
·
·
·
高阙墙头。
呼延当屠面色仍带着忧虑,眼皮更是肉眼可见的噗通噗通直跳。
——昨日,呼延当屠仔细核查了高阙内,数万匈奴守军的身体状况。
虽然偶有不适者,但均不见瘟灾的预兆——多半是便秘,或染了风寒。
再加上今日白昼,河面上的大雾基本散去,也让呼延当屠稍稍安心了些。
至少不再担心,心底那股强烈的危机感,是源自于对岸的博望城了。
可越是这样,呼延当屠心里就越慌乱、就越不安。
因为恐惧,往往源自于未知。
如果能在高阙内,发现任何一点不正常,比如某个部下想要作乱,又或是有瘟灾、食物短缺之类的问题,呼延当屠还会稍稍心安。
因为心中的不安找到了源头,也就不用再恐惧更为可怕,且不知其为何物的事情了。
但现在,什么问题都没找到。
食物算不上充足,但也绝不缺,完全能等到下一批辎重送达。
守军将士们的状态也还行——算不上多舒坦、多健康,但也仍旧没什么大问题。
高阙外,薄薄一层雾飘在冰面上,使冰面、对岸,还有那座博望城的轮廓均若隐若现。
虽然没有艳阳天那么让人心安,但也依旧让人生不出太多疑虑。
“难道,是部族出了问题?”
想法才刚在脑海中蹦出,呼延当屠当即便摇了摇头。
呼延氏族,是匈奴四大氏族之一,世袭八庭柱之一的右大将一职。
像这样的部族——如此强大、底蕴如此深厚的游牧部族,放眼整个草原,算上匈奴单于庭本部在内,也满共才五个。
单于庭需要四大氏族作为自己的羽翼,所以不可能动这四个超大型部族。
至于四大氏族彼此之间,也都是两两成对——右系二部和左系二部,均是互相联姻接亲,往来密切。
再加上这微妙的平衡来之不易,所以四大氏族之间也有默契:两两组对,各自效忠左、右贤王,彼此之间可以暗下争斗,但决不起正面冲突、不能大规模动刀兵,以免让其他部族得到坐收渔利的机会。
所以,呼延当屠深知:四大部族,几乎是不可能灭亡的。
只要匈奴单于庭还在;
只要匈奴单于庭,需要靠四大部族镇压草原各方;
只要四大部族之间的默契没有被破坏,就不可能有四大部族之间的任何一个,在短时间内迅速灭亡。
——诚然,除了四大部族外,也有一些准超大型部族,对四大氏族的超然地位虎视眈眈,想要取而代之。
但四大氏族的强大,即便是单于庭刻意压制,只要别动刀兵,便也绝非三五年内就能削弱的。
只是这样一来,部族出事的可能性也被排除,呼延当屠的不安,也愈发不可收拾。
“阿各。”
“派一些奴隶,回部族看看吧。”
“——我们心中的不安,必然是撑犁天神的启示。”
“我总担心,如果我们没有今早发现这启示、警示的真正意图,就会被撑犁天神所惩罚。”
闻言,一旁的屠各却是同样的面色凝重,只微微摇头道:“右大将,难道就不担心汉人吗?”
“就算高阙,汉人不敢来,但河西的休屠泽,可是才刚被混邪部的那些奴隶给夺走。”
“汉人,会不会是去了休屠泽,想要趁着春天到来之前,将休屠泽掌握在自己手中?”
“——如果真是这样,那往后,汉人必定会一步步蚕食河西,甚至一步步靠近西域!”
“等汉人也发现了西域,那我打匈奴,可就······”
屠各一番话,让呼延当屠陷入一阵沉思之余,心下也不由稍安。
——有这个可能。
按照汉人的奸诈,他们还真有可能趁着冬天,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时候,突然出手夺下休屠泽。
而呼延当屠奉令驻守高阙,其实不止肩负着守卫高阙这一个指责。
考虑到高阙几乎不可能被攻破,故而守卫高阙,甚至都不是呼延当屠的主要职责。
呼延当屠在高阙的主要任务,便是对位于高阙西南方向的河西地区,提供一定程度的战略庇护,牵制河套地区的汉人,从而减轻河西地区的压力。
如此说来,汉人如果是想对河西——尤其是休屠泽有动作,那呼延当屠心中的不安,似乎也有了勉强可以理解的源头······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