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8章 意外
第538章 意外韩颓当话音落下,硕大的殿室内,陡然响起几道粗重的喘息声。
众人纷纷带着惊疑,将复杂的目光齐齐投向韩颓当。
作为如今汉室,硕果仅存的几位老一代将军,郦寄、栾布、韩颓当三人私下里,情谊其实是非常深的。
尤其三人同病相怜——郦寄“卖友求荣”,韩颓当匈奴降将,栾布又郁郁不得志,更使得三人在过去这些年,结下了非常深厚的情谊。
私谊深厚,使得三人彼此之间,也有些相当深入的了解。
比如郦寄,在其余二人眼中,便是一个很将兄弟义气,同时又稍微有点一惊一乍,想一出是一出的人。
再如栾布,打起仗来一丝不苟,平日里却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,脾气温和的不行。
而三人中,韩颓当原本——原本是最小心敬慎,三缄其口的那一个。
毕竟是匈奴降将嘛。
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降将,而是叛汉投胡的韩王信之子,在成年后又复归汉室。
甚至就连韩颓当这个名字,都是韩王信当年逃亡草原的路上,儿子出生于颓当城,才被韩王信随口命名:韩颓当。
在过去,汉家无论大事小事,内政外交——只要是与军事无关的事,韩颓当都是完全不参与的。
即便和军事有关,韩颓当也同样是不主动表达主观看法,且选择上,绝不以个人角度来看待军事问题。
类似今日这种军事战略会议,韩颓当往往是一副:无论你们商量出什么结果,最终打算让我做什么,我都听令的架势。
除非刘荣主动问起,否则,韩颓当便从未打破过这些与弓高侯家族的生存息息相关的原则。
而今日,韩颓当不鸣则已,无疑是让其余两位老伙计“大开眼界”。
对于韩颓当所提到的,以牛羊粪便堆积底部,以作为保温手段的洼地,殿内众人都有着聊胜于无的了解。
基本都是听说过,没见过,也没往深处想过。
天子刘荣倒是有过思考,觉得这是一种性价比相当高的草原保温方式。
但三人均不知道,这种方式在草原是怎么用的。
是每年过冬的时候,游牧部族随便找一片洼地,然后在底部堆积牛羊粪便,形成热效应?
还是每个部族,都有一块固定的过冬洼地,经年累月的往洼地底部铺设、堆积牛羊粪便?
直到今日,韩颓当以“过来人”的视角说起,众人才知道:都不是。
游牧之民在草原上,即没有固定的过冬洼地,也不是在过冬前紧急挑一块洼地,然后紧急铺设牛羊粪便于洼地底部。
而是在日常生活过程中,游牧民族曾驻足过的每一块洼地,都会被有意无意铺设牛羊粪便,使得万里草原,到处都有这种以牛羊粪便铺底的过冬洼地。
到了冬天,游牧部族走到哪里,便就近挑其中一个过冬就好。
就像是一座山上,有许许多多的猎人小木屋,猎人们根据行动进程,就近挑一个暂住。
明白了这套运转模式,再回头看韩颓当的提议,其实就不难发现:真要论伤害性,还得是自己人最懂自己人。
就像是忽必烈入主中原,第一件事就是去清算草原上的穷亲戚,且成效显著一样。
在韩颓当这个“草原人”眼中,游牧民族的软肋,或者说是命脉,可谓是一目了然,一碰即碎。
“那···那堆粪洼地,匈奴人需要很长的时间?”
天子刘荣仍有些愕然的发出一问,惹得栾布、郦寄二人也纷纷侧过头。
便见韩颓当有些感怀的发出一声叹息,随即开口道:“并非堆粪本身费时间,而是要有足够的时间,牛羊才能排出足够的粪便。”
“按照草原上的说法,开始堆粪五年以内的洼地,是不能用来度过完整的冬天的。”
“如果某个部位在入冬时,找到的是这样一个洼地,那就必须排出精锐轻骑继续查探,找到更好的洼地便马上前去。”
“如若不然,一个部族一整个冬天,都呆在这么一片洼地,那必然会元气大伤,甚至有可能被风雪冰封整个部族。”
···
“堆粪五年以上,十年以内的洼地,则相对好一些,可以勉强使部族过冬。”
“但也只是勉强够过冬,却无法让部族过好冬。”
“所以,这样的洼地,通常都是小部族会选择,中大部族得到一片这样的洼地,也还是会争取寻找更好的。”
随着韩颓当的详解,郦寄、栾布等人纷纷缓过劲儿来,开始皱眉沉思。
韩颓当接下来的一番话,也让众人更加清楚的明白,这种底部铺设粪便层的洼地,对游牧之民而言,究竟有多重要。
旁的不说,单就是这五年打底,上不封顶的“打造”周期,就使得韩颓当的提议,具备极高的可行性。
一旦刘荣采纳了韩颓当的建议,派大军出塞一头扎进草原,即不管游牧之民,也不管牛羊牧畜,就盯着洼地底部的粪便层搞破坏……
“那些洼地如此重要,匈奴人应该有所防备才是?”
刘荣冷不丁一语,惹得众人齐齐点下头,纷纷望向提出这个绝户计的韩颓当。
便见韩颓当深吸一口气,缓缓摇头道:“不会。”
“至少暂时不会。”
“因为匈奴人无论如何,都绝对想不到我汉家的大军,费尽周折、投入海量的钱粮辎重深入草原,却只是为了破坏游牧之民过冬洼地的粪便层。”
“只有我汉家真正开始做了,匈奴人才会如梦方醒,开始有所防备。”
言罢,韩颓当不由得又长叹一口气,面上隐隐流露出些许不忍。
草原生态环境恶劣,游牧之民生存艰难。
粪底洼地,几乎是游牧之民唯一有效的大范围民生措施。
一旦遭到破坏,那必然会有无数的牧民,以及牛羊牧畜活活冻死——而且是呈部族,甚至呈区域的大规模冻死。
死去的人畜多了,来年开春免不得又要生一场瘟疫······
韩颓当身上,虽然流淌着最纯正的华夏贵族血统,但自由在草原长大的经历,让韩颓当难免对游牧之民——主要是底层牧民,有着天然的同情。
即便不考虑这么做伤天和,作为这个建议的发起者,韩颓当心中,也还是不可避免的生出愧疚之情。
但在漫长的惆怅,和感叹唏嘘之后,韩颓当终还是稳住了心神。
接下来一番话说出口,韩颓当勉强的惆怅之色,才总算有了些许缓和的趋势。
“如果我汉家的大军真的这么做了,匈奴人的反应会很快。”
“反应过来之后,匈奴人,或许就会像我汉家驻守城池一样,分兵驻守草原各地的粪底洼地——至少会驻守那些年份超过十年的重要洼地。”
“只不过,毕竟草原没有城池,粪底洼地又是周边高,中心低的洼地,匈奴人不可能在洼地内驻守。”
“按照臣的推测,匈奴人,或许会以部落为单位,划区域负责某一片地区的粪底洼地,并增强巡视。”
“如此说来,和如今草原各部的生存方式差别不大,只是部族迁徙会降低频率,匈奴人会更犹豫,更慎重的作出迁徙游牧的决定。”
“并且,即便部族主力整体迁徙离开,也必然要分出一部分力量驻守。”
“如此一来,原本居无定所,随着流动迁移的草原各部,便算是初步具备领地意识,并在一定程度上,被锁在自己的领土之上。”
“具体怎么操作,怎么利用匈奴人的这个心理,还当由陛下决断。”
说出这最后一句话,韩颓当随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而后便退回到郦寄、栾布两个老伙计身旁,再度长吁短叹起来。
韩颓当既然在成年后,作出重归汉室的决定,便必然不再对草原——尤其的匈奴产于庭,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幻想和亲近。
但毕竟在草原出生,并度过了人生做懵懂的青少年时期。
实际上作为半个游牧之民的韩颓当,却是无法做到对游牧之民的疾苦视若无睹。
韩颓当当然也恨匈奴人,在过去这些年,对汉家、对汉家百姓所做的一切。
但韩颓当的恨,大都针对作为草原统治者的匈奴产于庭。
至于草原的民众,也就是底层牧民,韩颓当就算谈不上亲近,也至少是有同情的。
对于韩颓当有如此情绪,刘荣倒是没觉得有什么。
——这就好比在后世,一个天才出生在贫穷的山村,并自幼饱受父母双亲的折磨与摧残。
最终,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努力,这个天才走出了山村,创出了一片天地。
回过头,再去看那个占据了自己整个童年自己青少年时期,为自己带来过无数痛苦的山村,这个天才的恨,必然都会集中在不做人的父母双亲身上。
至于那个山村,自己山村的居民,则大概率会得到这个天才的同情。
如果有可能,这个天才甚至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,为这个山村的建设,以及村民做出一定的贡献,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。
韩颓当就大概是这种情况。
父亲韩王信叛汉,是韩颓当无法控制的,毕竟当时的韩颓当还没出生,而是出生在父亲兵败逃亡的路上。
打自记事儿起,就在草原生活,长大,也同样不是韩颓当可以控制的,这纯粹就是家世。
而在草原生活的那些年,因为东胡王卢氏的存在,韩颓当所在的韩王部,对匈奴产于庭的存在价值越来越低,得到的待遇自然也就越来越恶劣。
最终,逼得韩颓当拼死一试,以叛汉罪臣之后的身份,重新回到这边被父亲背叛过的故土之上。
回过头,韩颓当自然不恨那片自己从小长大的草原,也不恨那些与自己朝夕相处,相依为命的牧民,甚至都不一定恨父亲当年叛汉。
但韩颓当必然憎恨匈奴产于庭,先蛊惑父亲叛汉,说得天乱坠,等父亲到了草原,却对韩王部愈发严苛。
现在,韩颓当提出了一个通过伤害游牧之民底层命中,来迫使草原统治者、迫使产于庭无法战略腾挪的建议。
韩颓当有些愧疚,因为这个建议,会害死许许多多的牧民。
但最终,韩颓当还是说服了自己,将那些许愧疚尽数压下。
“战,为止战。”
“杀,为止杀。”
“要想永远结束战争,那,就必须打一场让所有人,都不愿意再经历第二次的惨烈战争。”
“要想让未来的草原,过上和中原一样的安定生活,就必须让他们明白:安定,究竟何其来之不易……”
韩颓当如是想着,为自己做思想建设。
而在上首,天子刘荣却是思虑间,不由自主的望向自己,乃至整个汉家最重要的储备军官。
“卫中郎以为如何?”
“弓高侯所言,可否使我汉家得天时、地利、人和?”
“或者说,可否能让匈奴人——让匈奴产于庭,失去天时地利人和?”
被刘荣点到,卫青却丝毫不慌,不卑不亢的出身拱起手。
“陛下曾说过,这世间,最让敌人畏惧的刀,不是已经落下的刀,也不是正在落下的刀。”
“而是随时都能落下、随时都会落下,没人知道何时落下,却也必然会落下的刀。”
“在臣看来,弓高侯提出的这个建议,便可用作我汉家悬在匈奴人头顶,随时会落下,却迟迟未落下的刀。”
“——兵法云:归师勿掩,穷寇勿追,围之必阙,网开一面。”
“弓高侯的建议,我汉家如果真的彻底贯彻,那很可能会逼得匈奴人狗急跳墙,进也倾巢而出,与我汉家打个两败俱伤,退则彻底放弃草原,遁去河西、西域,乃至更西。”
“一去不归倒也罢了,就怕匈奴人在远离我汉家之地,修养生息,最终强势归来。”
“所以,陛下应该以此为要挟,即要让匈奴人惴惴不安,不敢轻举妄动,也要给匈奴人一点希望,让他们无法下定决心玉石俱焚。”
言罢,卫青从容一拜,旋即退回自己的位置。
和韩颓当不同,卫青对草原、对游牧之民,没有丝毫同情心。
对于汉家的军事战略,卫青唯一坚持的原则是:以汉家的长期利益为最高标准。
利益为先,长期为重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