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9章 刘李尚和
就在刘羡往西撤离的时候,刘琨等人也终於率眾抵达陈仓城前。他挽韁在手,远看渭南的莽莽群山,在天际显示出无穷的轮廓,向上直抵云层,不禁起了几分诗兴。继而横剑马上,弹剑而歌道:“春发广莫门,秋宿大散关。左手弯繁弱,右手挥龙渊。顾瞻望宫闕,俯仰御飞轩。”
刘琨样貌出眾,雄姿英发,歌喉也是朗朗有节,一曲高歌之下,隨行的百姓们也隨著附和而歌。歌声结束后,刘琨向路旁一名看热闹的胡人少女调笑,身边的人顿时起鬨,都露出笑容说:“刘公又犯痴了。”
刘琨则恍若未闻,他將佩剑收回鞘中,振振有辞地对身边人说: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若对眼前的美女无动於衷,才是真正的不尊敬。”
这顿时又引起一阵嘘声,不过,这並非代表大家不尊敬刘琨,只是因为亲近而已。
事实上,这段时日里,刘琨总负责迁民的种种事务,很得人心。二十多万人的大事,又要跋涉千里,这里面很难面面俱到,旅途中总会產生不快。或是因为饮食,或是因为医药,或是因为驮马,各部之间屡屡会產生一些爭吵,但刘琨长袖善舞,只要他一出面,总能从细处著手,缓和气氛,化解齟齬,分配也甚为公允。因此,一些人便尊称刘琨为“德星”。
不过对於刘琨自己来说,他並不像表面上表现得这么轻鬆。一口气迁徙二十多万人,他也是第一次负责这样大的事情,不能说焦头烂额,至少也是应接不暇。好在他很喜欢这种为民解忧的状態,颇能苦中作乐,近三个月的时间,不知不觉就过去了。
他问同行的傅畅道:“世道,我们还有多少人在雍县?”
傅畅昨日才清点过,回答道:“长史,迄今为止,已经有十七万人抵达陈仓,加上今天我们到的这一批,二万四千余人,就差不多二十万人了。雍县那边还有两部,共一万三千人,由陆士龙负责,我估计还需要三日,三日就能全部抵达了。”
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刘琨点点头,在內心计算了一番,面色肃然地总结道:“这么说来,这三个月,沿路折损了有近两万人。”
自河东出发时,统计迁徙的数目一共是二十三万人,但沿路难免有后悔並逃亡的,加上水土不服,生病难行的一些人,故而还是有一些折损。可理由找得容易,但两万人这么大的数字,听来还是让人触目惊心。
傅畅则宽慰道:“不管怎么说,最难的一段路已经解决了。得亏元帅计划周全,二十多万人,走两千里路程,竟然没有遇到任何兵祸,不得不说,真是一件幸事。”
刚上路的时候,其实不只是百姓忐忑,就连他们这些负责迁民的官员也有些七上八下。虽说他们並不用上阵杀敌,可正因为如此,他们也不知道具体的战况,只能在茫然的状態下不断赶路。对他们而言,这就好像在有裂缝的舟船上渡河一般,谁也不知道这条裂缝会不会漏水,这种未知的恐惧是最折磨人的。事实上,逃亡人数最多的时候,也就是在头一个月。
但到了眼下,隨著远离的日子越来越久,脚下的路越来越长,人们也变得越来越疲惫,但心中的信心却是越来越多的。既没有敌军的劫掠与骚扰,又没有断粮的风险。那再长的路,也不过就是脚下的一段路罢了。
刘琨顿时頷首,赞同说:“元帅在长安確实打得漂亮,听说西军豪杰如云,最后却人人束手。可惜啊,竟不能亲临战场。”
“李將军打得也好。”一旁的夏侯承由衷讚嘆道:“他在陈仓这一仗,以少胜多,乾脆利落,又俘获甚眾,虽然年纪轻轻,却颇有大將之风啊!”
本来隨刘羡入关的士子中,大家多是士族出身,哪怕不是高门,也都是在洛阳见过世面的。对李矩这种不入流的寒门,自是颇为轻视,並不能接受他在刘羡任命下的副手地位。但现在是乱世,一刀一剑拼出来的名声才是真名声。李矩既打了胜仗,阵斩梁州刺史张殷,眾人对他的评价也就水涨船高,有些心悦诚服的意味了。
不过夏侯承却没意料到,他隨口的一句话,竟令刘琨生出些许不悦来。刘琨瞪了夏侯承一眼,脸色变得极为难看,握著剑柄,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:“唉,若是我在陈仓,何止是张殷,就连阎纘都拿下了!”
夏侯承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说错话,连忙佯作无事地去检视移民。隨行眾人也都知道刘琨的想法,都默不作声。
毕竟,在洛阳,刘羡还担任司隶校尉时,他邀请刘琨入府,就是让刘琨担任自己的副手。后来刘羡被迫免职,就是刘琨继任司隶校尉。两人又是老相识,友谊的时间还在刘羡与李矩之前。故而刘琨在安乐公府內的特殊地位,是不足以用普通的属官来形容的。
可如今入关之后,刘羡竟以李矩为公府副手,让他別领一军。这无疑就顶替了原来刘琨的位置,虽然表面上,李矩与刘琨的地位近乎齐平,无非是李矩主军,刘琨主民。但军事与民务之间孰轻孰重,大家心里都是有底的。而刘琨虽说为人亲和,但內心却是个极高傲的人,对此心有芥蒂,也是很正常的事情。
只是大家都心想:眼下是非常时期,若刘长史与李府君不和,这不是好事,还是应该早做规劝。只是这种言语,非至亲之人不能谈论,刘琨做事也无可指责,大家也就只能一再搁置。
更新不易,记得分享101看书网
但到了眼下,身为主君的刘羡不在,刘琨又要与李矩会面,会不会產生什么意外呢?眾人看著不远处的陈仓城,原本的欣喜中难免又生出了一些忧虑。
一行人靠近陈仓,没多久,李矩就率將士出城三里出迎,他身边俱是此前作战的有功之士。人数虽不多,仅有百余骑而已,可气势很足,一看就是能征善战的勇武之士。
而正如傅畅等人所料,刘琨一见到李矩,心头便生出一股无名火,忍不住讥讽道:“李兄好大的派头,几乎都要胜过元帅了!”
此言一出,傅畅等人暗自叫糟,气氛也大为紧张。毕竟对於寻常武人来说,拿性命上战场,最重要的就是豁得开放得下。这样的人多半直来直去,极看重面子。李矩虽然平时为人谦卑,但面对这种挑衅,怎么能容忍呢?若是公开闹翻,那就不好办了。
果然,见主帅受辱,李矩身边的段秀等人先是一愣,隨即面露不虞之色。所谓主辱臣死,哪有打了胜仗被讥讽的道理?
有的人当场就要发作。但李矩一挥手,就把他们都压下去了。
李矩先是拱手回復道:“那都是听说了越石兄的清名,手足无措。我寒门出身,不做些派头,如何敢见您这样的名士呢?”
说罢,又亲自下马,主动挽起刘琨的马韁,对眾人笑道:“能为洛中二奕牵马,也是我的荣幸啊!”
最后转首问刘琨道:“我在城內设下了晚宴,不知越石兄能否赏光?”
李矩面对刘琨的挑衅,竟是採用唾面自乾的態度,全无武將该有的桀驁。尤其是他还主动自贬身份,为刘琨牵马。其余人自是佩服,刘琨也不好再发作,只能頷首允许。
这次宴席,论菜餚来说,其实並不算丰盛。但参宴的人员却极多,除去刘羡身边还带著的军官將领以外,基本九成的官僚都在此处了。除此之外,还有遗民之中的一些蜀汉老人,如诸葛京、薛懿等人,一併在场,以表尊老尚贤之意。
因为最危险的阶段已经结束了,宴席的气氛较为轻鬆。只是由於此前刘琨的挑衅,河东府出身的官员大为不满,故而对这些司隶府出身的官员,自然也带有一些生疏与冷淡。
傅畅见状,便主动去找李矩閒聊政务,与他缓和气氛。
傅畅问道:“將军可知武都的情况?现在已经是晚秋了,再拖一段时日,就该下雪了。等元帅一来,我们要是入蜀的话,二十多万人,总要先有个地方遮风挡雪,不然会冻死人的。”
李矩笑道:“世道大可以放心,这个问题,我已经遣使和仇池的杨公谈过了。”
“杨公怎么说?”
“杨公说,他可以在武都的几处河谷之中,先为我们筑造三座城,让我们暂时歇脚。”
“筑城,这可不容易,杨公手下又多是羌氐,来得及吗?”
“来得及,都是汉时的旧城遗址,他稍加改造而已,一个是梁泉戍(今凤县),一个是诸葛丞相设立的武兴城(今略阳县),还有一个,比较出名,就是有些偏远,姜维避祸屯田时的沓中(今舟曲县)。”
傅畅闻言,思忖片刻,摇首道:“可一座城要歇七八万人,是不是有些太勉强了?”
“总好过无处可去。”李矩也嘆了一口气,说道:“不论怎么说,目前不用担忧粮秣,还是先渡过今年冬日,再伺机拿下汉中吧。”
李矩隨即想起一事,又对傅畅道:“说起来,还有一个消息,不好不坏,真叫人头疼。”
“什么消息?”
“上邽的秦州刺史,皇甫使君,已经被围困了快一年了。你应该知道吧?”
“这谁不知晓,他怎么了?败了?还是胜了?”
“都不是。”李矩微微摇首,从怀中掏出一张书信,递给傅畅看的同时,解释道:“他听说我们到了,派使者突围,然后走武都找到了杨公,特意来找我们求援,他说他也是长沙王一党,希望兄长能够看在大家同是一党的份上,助他解围。”
而傅畅观看信件,顿时知道李矩为何头疼了。皇甫重在信中详细描写了如今上邽的情况,他城中仅剩下八千老卒,却为五万秦州大军所包围,城中粮食倒还充足,但是盐几乎已经用尽了,將士们全靠几块醃肉煮水度日。如果再不带兵来救,预计两月之內,城池就將告破。
八千老卒,加上皇甫重这位宿將。在这个年月,若是能將其招揽兼併,对任何一方势力来说,都是不可小覷的助力。可要招惹五万军队,用两月之內助其解围,对目前的刘羡军而言,就有些太勉强了。若是勉强去做,恐怕会损耗太大,得不偿失。这就有些鸡肋的意味了,食之无味,弃之可惜。
李矩笑道:“算了,这些事还是交给兄长去头疼吧。公是公,私是私,今日难得宴会,怎么尽在討论公事?”
傅畅也笑了,大事临前,却安如泰山,他对李矩的风度愈发敬佩,此时想起自己的初衷,连忙为刘琨说情道:“关於刘长史的事,还请您不要计较……”
李矩似是知道他会说什么,摆手打断道:“我怎会计较?刘长史是洛阳成名已久的名士,我由衷仰慕,並非虚言。”
说罢,他告別傅畅,拿出一桿竹笛走到刘琨面前,主动说道:“我早就听元帅说,刘长史在洛阳以风雅闻名,尤善笛曲,我甚神往。可惜我自学经日,无名师教导,不得入门,不知长史能否指点一二?”
李矩当即自吹了一曲《平林如画》,果如他所言,曲艺不过平平而已,眾人听了都觉一般。刘琨见状,便颇为得意地接过竹笛,笑道:“好吧,那就让將军听听乐中大道。”
於是刘琨刻意炫技,他不愧是乐道宗师,各种手法令观者目不暇接:时而疾舞手指,奏出疾风吹叶;时而腔弹舌,吹出清泉漱石;乐声高低有致,起落激越,真如高峰流水,平林如画。一曲奏罢,全场静默无声,皆沉浸在余音之中。
李矩当即对旁听的属官说道:“长史此曲,是为尔等庆功呢!”
一眾河东属官如梦初醒,连声击节叫好,一一向刘琨敬酒。而刘琨此时也反应过来,其实李矩是在自暴其短,来搭建一个缓和两方关係的台阶。如此胸襟,很难想像,竟然是出自一位刚满三十岁的年轻人,刘琨想到这里,颇有些自惭形秽。他连声道歉,向李矩也敬酒道:“亏我平日自詡亲民,今日我方知晓,论仁德,李君才是真德星啊!”
李矩依旧谦让,接下来,两人畅谈关陇及河北的风土人物,又谈天下大势,洛朝旧闻,天南地北无不涉及。僚属们在一旁旁听,不时插话。不知不觉间,时间就已经过去了,宾主尽欢。(本章完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