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7章 为汉天子檄孙权文
第287章 为汉天子檄孙权文“臣董允参见陛下。”已被汉军控制的夷陵码头,风尘僕僕的董允上前一步,躬身行礼。
这位曾经的侍中领虎賁中郎將如今官职,乃是侍中领中护军。
侍中是天子內朝官,总天子內朝诸事,匡辅天子处理一切事务。
中护军,便相当于禁军的人事主官了,负责中领军向宠以下所有禁军將校、司马的选拔。
董允此来,除了匡辅天子处理军政诸务以外,更重要的使命,乃是利用其荆襄士人的身份,安抚新附及將附的荆州士民。
这位侍中向来不苟言笑,更是位敢於说真话的直臣,即使刘禪在军中已经有些肆无忌惮,对这位內朝官之首的侍中仍很是敬重。
因为即使是他自己,都已经察觉到自己有些肆无忌惮,行事之时有些不顾及天子身份了。
就譬如,昨日他拉著麋威登上天子车驾,在三军將士面前不顾形象振臂为有功之臣高呼之事,倘若董允就在彼处,想必是会皱皱眉头,而后夤夜来寻他道一些劝勉之语,望他注意天子威仪的。
在大多数受过『天人感应』教育的士人眼中,天子需要一定的『神秘感』才能让將士感到敬畏。
这大概没有谁对谁错之分。
只是没有见过这样的路,於是会对这条路有所怀疑。
刘禪近来的所作所为,太过於走下层路线了。
与董允边走边聊,刘禪才知道,原来此番离开长安南下,或者说东进之人,除了麋威、董允以外,还有相府行军长史费禕。
费禕如今除担任丞相行府二把手长史之职外,还担任了北伐大军的行都护。
在长安克復以后,汉魏之间没有再发生大规模战事,费禕便一直往返於长安、汉中、成都之间,负责长安的后勤保障,朝廷大员內部协调,同时也是对外联络的最高代理长官。
职能类似於『北伐军副总司令兼后勤总督』,是確保丞相能够专心在处理一切军政的核心要员,充分体现了费禕在大汉政权的核心地位及丞相对他的高度信任。
“董侍中一路辛苦。”回到中军大帐,刘禪声气诚恳,“侍中既路过巫县、秭归,想必已见过巫县城外的碑刻了?”
他大概猜出董允会说什么,於是便先发制人。
董允面色凝重,直言不讳:“臣確已见过潘承明碑刻。
“潘承明当年背汉降吴则矣,却不该献图孙权,屡为孙权迫害大汉忠良之士,其行当诛,陛下斩之,於法於情,皆无不当。”
刘禪一异。
董允整了整衣冠,后退一步,朝天子深深一揖:
“陛下,臣所欲言,非为潘濬,而为我大汉將来。”
刘禪頷首示意:
“侍中不必如此,你我君臣之间畅所欲言。”
董允肃容依旧:
“陛下当知,自孙权於我大汉手中袭夺荆州后,荆楚多少士民迫於形势,委质孙氏,为吴国臣属,实乃时势所迫,非其本愿。
“若陛下因荆楚之士附吴之嫌而迁怒之,臣实恐將万千民心拱手让於孙权。
“將士能为陛下马上打天下,却终究不能为陛下马下治天下。
“潘濬昔为先帝典荆州之事,乃荆楚士人冠守,一朝兵败遭斩,荆楚士人心中,岂无忐忑?陛下自白帝东出,连克巫县、秭归,兵锋锐极,行事果决。
“臣忧荆州旧人知潘濬之死,见潘濬之首,思及自身,畏陛下清算旧恶,惊惧之下,或生牴牾,致使荆州震盪,於大汉收復旧土、光汉中兴之大业有碍。”
这番话可谓耿直非常,是刘禪斩潘濬以后,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跟他当面说过的。
大帐之中,包括陈到、关兴、赵广在內,皆微微蹙眉,显然对董允这般直言有所不满。
刘禪並无慍色,只是静静看著董允,他爱董允忠耿,早就在此等这不避忌讳的諍言了:
“依董侍中之见,该当如何?”
出乎所有人意料,董允经是早有准备,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卷质地优良的『长安纸』,双手呈上:
“陛下,潘濬该杀,然杀之后,当有大义宣示,以安荆楚士民之心。
“此乃相府宣义中郎感於时势,为大汉、为陛下所作《檄孙权文》一篇,请陛下御览。”
“檄孙权文?”刘禪眉梢微动,接过那捲檄文,展纸一阅,《大汉討孙权檄》六字径直入目。
『曩者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。』
『太祖高皇帝提三尺剑斩白蛇,开炎汉万世不朽之基。』
『及至王莽篡逆,神器蒙尘,世祖光武皇帝振臂一怒,奋起昆阳,重光社稷,延炎汉之祀二百余载。』
『建安之世,又逢曹魏效莽故事,窃执天衡,残剥海內。』
然天命不绝於汉!
昭烈皇帝嗣武二祖,承续大统,季汉应运於西土!
虽昭烈中道崩殂,然诸葛丞相,总一国之政,受六尺之孤,三年生聚,三年教化,外抚戎夷,內修政理,秉心塞渊,夙夜不懈。
天子承丞相抚育,神武聪察,英明果断,稟高祖昭烈之遗风,故能总揽英雄,励精图治,使巴蜀之地,仓廩实而武备修,黔首安而贤良进!
至於去岁,王师北伐,我汉天子稟纛亲征,身冒敌阵,龙驤虎步,驭熊羆之师,奋雷霆之威!
斩曹真於斜谷!
诛张郃於陈仓!
败司马於鸿门!
旌旗所指,魏虏披靡!
王师所向,黔首簞食!
於是半载之內,尽復关中,还都长安。
此非天命眷汉,赫赫威灵,何以能尔?!
而凶狡残贼孙权,逞父兄之遗暴,窃据江东二十余载,当曹魏新丧汉中,襄樊大败,华夏震动,逆虏胆寒之际!不思戮力王室,竟效豺狼之行,背盟败约,袭杀盟將,夺我荆州要地!
大汉中兴之业,几坠於垂成!
夫率土之滨,莫非汉臣,普天之下,莫非汉土!
孙氏世食汉禄,而敢行此悖逆!
若伍子胥復生,亦当掘而鞭之也!
而天下之士,受汉国恩四百余载,岂有不为之痛恨者乎?!
荆州之仇,裂胆摧肝!
夷陵之恨,拊心泣血!
此仇此恨,大汉未尝一日敢忘!
而值关中尽復,天命昭昭之际,孙权贼子竟更效王莽、曹丕之流,僭號称尊,妄窥我大汉神器!
於是天子承高祖先帝之志,提兵东出!
步騭丧师於西城!
潘濬闻斩於巫县!
秭归周魴、孙奐弃兵而走!
至於潘璋、马忠之流,受孙权之命逞凶於荆州,残虐民人,虽荆楚之民亦深恨之,今俱已授首伏诛,岂不闻天道好还,报应不爽?!孙氏负汉背盟之恶,今日始偿!
而溯其源流。
孙坚轻狡,始为祸阶。
策权继逆,凶悖日甚。
挟制江表,虐用其民。
侵凌邻邦,屡施诡计。
袭杀黄祖,占据江夏。
背信偷袭,强夺荆州。
湘水之盟,言犹在耳。
白衣渡江,行同鼠窃!
其於荆楚士民,何尝有仁?!
征敛无度,驱之如犬马。
猜忌刻薄,视之若寇讎。
此等无信无义之徒,焉能久据荆楚而不为民人所恨?
夫天命玄鸟,降而生商,而后周承商命,秦承周命,汉承秦命,自秦並六国以来,天命於一,六合一统乃亿兆之民心之所向!
今曹魏擅篡於北,孙权僭號於南,分裂山河,罪莫大焉!我大汉天下正朔所在,岂割据偏安,苟全於天下西极?
天子誓於宗庙曰:汉贼不两立,王业不偏安!
今再提王师,克復巫秭!
旌旗东指,已在夷陵!
荆楚豪杰,久困孙氏暴政,襄汉遗民,长思大汉恩德。
『当此之时,正宜顺天应人,共诛国贼!』
『檄文到日,望我荆州父老,明辨天命是非,反正来归者,皆为大汉有功之臣!』
『其若顽冥不灵,执迷不悟,为孙权困守孤城之內,徘徊歧路之间,犹豫难决,踟躕失机,则大汉天兵一至立见诛戮!』
『移檄州郡,咸使闻知!』
这篇檄文辞采飞扬,气势磅礴,洋洋洒洒千余言,將大汉正统性、近年来的军事胜利、对孙权的控诉、对未来的號召全部融为一体。
尤其最后『汉贼不两立,王业不偏安』作为引语,鏗鏘有力,极具煽动性。
確是一篇能在大汉与孙权於夷陵、江陵一线对峙时发往荆州全境,动摇吴国统治根基的利器。
刘禪问:“此檄文何人所作?”
董允答曰:“长安劝学从事,宣义中郎譙周譙允南所作。”
“譙周?”刘禪神色显然一异,环顾四周。
而到此时,他才注意到,董允隨侍之人中有一青年三十上下,一身布衣素服,身量极高,约莫八尺。
只是形体瘦削,面容狭长似驴。
神態拘谨中带著几分学究之气。
“你便是譙周吧?”刘禪神色有些怪异。
这下,轮到董允及一眾隨侍之人相顾一异了。
譙周虽然在蜀士中颇为知名,但却是刚被徵辟没几年,功名不显,在一眾府僚中算是个小透明,天子按理说是不会知晓此人的,董允一路以来也確实没表明谁是譙周,天子却是轻易地將此人认出。
难道…譙周此人有什么特別的地方,被天子识出不成?
这特別的地方,当然不是指他身长八尺、面长似驴的滑稽模样,毕竟没有任何人能从这副滑稽的模样中看出他竟腹有才学。
几年前其人初至相府拜见丞相,不少相府幕僚光看著他这副滑稽模样便忍不住笑出声来,等他走后,主管官员请求追究发笑者罪责,丞相却笑著说,连我自己都险些忍俊不禁,何况左右。
不过这人虽其貌不扬,论才德却有可圈可点之处。
眾所周知,这譙周自幼失怙,与母兄同居,年龄既长,耽古篤学,家境贫寒却从未想著治產生財,只诵读典籍,欣然独笑,以忘寢食。
虽然博学,却没有一丁点名士们都有的张口就来的辩论应对之才。
往往与人当面辩论,都被辩驳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,但在他回家之后,却总能根据白日之辩写出一篇篇锦绣文章,又於次日宣之於眾,將前日把他辩倒之人驳得无话可说,於是为逐渐眾所知。
只是,这样一个有才无貌,更没有官场必要的口才、急才之人,按官场几百年来的潜规则,在仕途上是很难走远的。
也就丞相不以貌、以钝取士,让他在相府有了一席之地。
而去年,天子向丞相建议设『宣义郎』之官后,譙周更是被丞相调往长安,引为宣义中郎,根据丞相所授宣义之法,在长安为朝廷训练出了一批宣义郎。
眼下,譙周见天子竟认出自己,乍有受宠若惊之感,沉默了许久不知该如何是好,又见帐中所有人目光都注於己身,才终於红著脸紧张地出席深揖:
“臣…臣譙周拜见陛下!”
帐中不少人见此情状,却是不约而同地一滯,能写出这样一篇討吴檄文的名士,怎么跟从没见过世面的村夫一般在御前失礼?
刘禪不以为然,先一頷首,而后缓缓捲起檄文,目光再次在譙周身上打量起来。
这位在歷史上曾写下《仇国论》质疑北伐的带投大哥,如今却成了为大汉东征扬威,为天命舆论造势的笔桿子?
歷史的轨跡,因他的到来,真是发生了奇异的偏转。
记得不错的话,丞相歿於五丈原后,譙周在家闻知,即刻奔赴,没多久,阿斗便颁布詔书禁断奔丧,怕丞相之死会引得国中动乱,於是宫府之臣惟譙周一人得达。
是他感於丞相知遇之恩?
那后面他又成了带投大哥?
人果然是会变的。
又或者说,他一直都没变。
刘禪沉吟片刻,对董允,亦对在场眾人言道:
“此文可颁行荆州。
“董侍中所虑,朕已知之。
“杀潘濬,是明法纪,正视听。
“颁此檄文,是宣大义,安人心。
“荆州之事,复杂纷紜,非一味怀柔可定,亦非单纯威压可服。”
他顿了顿,又继续道:
“告荆州士民百姓,王师此行,非为復仇泄愤,乃为克復旧土,再统华夏。
“顺之者,非止活命,更有功业;逆之者,非止身死,更遗臭名。何去何从,令自择之。”
董允躬身:“臣领旨!檄文臣即刻安排人手抄录,再遣细作、降人广传江陵、武昌、荆南诸郡,远播江海吴会。”
(本章完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