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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5章 战爭与和平(一)

    第375章 战爭与和平(一)
    马蹄铁敲打著夏天小雨后的泥泞土路,发出啪嘰的声音。
    穿著一身略显宽大的绿色军大衣的雅克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,他那双牛皮材质的马靴“啪嘰”一声陷进了泥地里。
    他毫不在意,走到路边,下蹲,伸手拿起一块刚刚被铁犁从地下翻上来的土坷垃,用力一捏,土块在他指间碎裂。
    看著掌心里油亮的黑土,凑近闻了闻那股子新鲜劲儿,雅克抬头看向不远处正吆喝著駑马耕田的农夫,由衷地感嘆:
    “真肥的地啊!”
    “是啊,是啊!”
    后面一群穿著日常军装、挎著武器的士兵齐声应和。其中一个缺了左臂的老兵巴德更是激动地蹲下来,抓了一把泥土,几乎要送到嘴边啃一口。
    “这地种土豆,长出来的土豆肯定又大又圆……”
    士兵们鬨笑起来,七嘴八舌地起鬨。
    “巴德老哥,种土豆多亏啊,种大麦!”
    “种小麦,小麦磨麵才香!”
    “我看水稻也不赖!”
    巴德固执地摇摇头,把那捧土攥得更紧。
    “不!就种土豆,土豆是克里斯王子带来的,顶饿,好活,土豆最好!”
    雅克没插话,只是看著。
    巴德想全种土豆,他有这个底气,因为脚下这块地,马上就是他的了。
    克里斯王子定了规矩,当兵打仗的,都能分到“兵田”。
    巴德是海格兰德兵团的老兵,在战场上丟了一条胳膊,虽然没啥惊天动地的大功劳,但照规矩,他的兵田能翻倍,还能从老家那穷山沟换到这新打下来的塔维茨基。
    这地方,土肥得流油!
    雅克今天就是带著这帮兄弟来认地的。
    他站起身,拍掉手上的泥星子,声音乾脆。
    “巴德,照规矩,你的兵田一百五十亩。五十亩是底数,那一百亩是伤残补贴和战功赏的。”
    巴德那张饱经风霜、刻满皱纹的脸瞬间像开了,笑得缺了牙的嘴都咧开了
    。他仅剩的右手死死攥著那把黑土,好像攥著自己的命根子。
    “一百五十亩……一百五十亩……”
    他声音发颤地念叨著,这比他老家海格兰德那点掛在山坡上的薄地,强了百倍!
    雅克从隨身的旧皮包里掏出一张用油布裹著的粗地图和一个厚册子。
    他麻利地摊开地图,上面用炭笔粗粗画著这片新开地的边界、路、河,还有已经划出去的地块。他带著厚茧的手指头在地图上一点。
    “巴德,抽籤和量地都弄好了,你的地就这儿。”
    他说话办事,透著一股子利落劲儿。
    “就你站这儿,往东走三百步,往西走三百步,南边到那条小河沟,北边到咱们刚骑马踩过来的泥巴路,这一大片,一百五十亩,归你了。”
    巴德顺著雅克的手指头看过去。
    眼前是刚翻开、黑得发亮的沃土,一直铺到远处雨后水汪汪的小河边。再往北,就是那条泥浆子路。
    这块又平又肥的地,在他眼里简直闪著金光。
    “好,好地方!”
    巴德咧著嘴,独臂用力一挥。
    “有水,离路也近,太好了!”
    他仿佛已经看见秋天,满地绿油油的土豆秧子底下,结满了沉甸甸的大土豆。
    雅克接著说,语气认真,但没那些文縐縐的词。
    “巴德,这一百五十亩兵田,是王子殿下给的。
    规矩是,你能用五十年,不能卖,也不能撂荒,违了规矩,地就得收回去。
    要想用得再久点,家里得有小子接著去当兵。”
    他停了一下,让大伙儿都听明白。
    五十年,够巴德一家子在这扎根了。不卖不荒,这地就能一直养人。
    “还有。”
    雅克的目光又落回巴德身上。
    “你是军士退下来的,按退伍法,能当咱这片的民兵队长,民兵法说了,当了队长,还能再分五十亩民兵田。”
    他看著巴德的眼睛,直截了当地问。
    “巴德,这队长,你干不干?”
    周围的兵一下子都安静了,眼珠子全盯在巴德身上。
    一百五十亩兵田已经让人眼热心跳了,再加五十亩民兵田?
    整整两百亩!
    在这肥得冒油的黑土地上,那是什么光景?
    巴德这独臂老兵,转眼就成了这片垦荒区的大户,能种满他心爱的土豆,还能种麦子养牲口!
    羡慕、惊讶,甚至有点酸溜溜的眼神在兵堆里闪。
    有人小声嘀咕。
    “殿下仁慈啊……两百亩……”
    巴德自己也懵了。
    脸上的笑僵住,变成了不敢相信的呆愣。
    他低头看看自己空荡荡的左袖管,又抬头看雅克,嘴唇哆嗦著。
    “民……民兵队长?雅克大人……我……我这……”
    他下意识抬了抬光禿禿的右肩。
    “就剩一条胳膊了……当队长?能镇得住?能护得住乡亲们?”
    他声音里全是没底。
    当兵打仗是拼命,当民兵队长得管人、操练、护一方平安,他怕自己这残废样儿,担不起这担子。
    “巴德老哥!”
    旁边一个脸上带疤的壮实士兵蒲扇般的大手拍在他肩上,嗓门洪亮。
    “你瞎琢磨啥!你这胳膊咋没的?
    是替咱们兄弟挡雷泰利亚狗崽子的马刀才折的!弟兄们谁不服你?谁不认你是条响噹噹的好汉?当民兵队长,要的就是你这股子硬气和忠心,你巴德老哥,够格!
    咱们以后就在这里退伍,你当队长,我们当兵!”
    他环视一圈。
    “大伙儿说,是不是?”
    “没错,巴德老哥,没说的!”
    “你当队长,咱这片儿的汉子都服气!”
    “对,你领著,咱们心里踏实!”
    士兵们立刻嚷嚷起来,话里话外都是真心实意的佩服,巴德在战场上豁出命护著弟兄们,这份情义,这条胳膊,比啥都重。
    雅克也点点头,话说得实在。
    “巴德,规矩看的是你当军士的资歷和本事,不是看缺不缺胳膊少腿。你带过兵,懂操练,当个民兵队长够用,真碰上事儿……”
    他扫了一眼巴德结实的右臂。
    “靠的是脑子,是胆气,不是光膀子力气,王子殿下定的规矩,不亏待真汉子。”
    巴德看著周围一张张热切信任的脸,又看看雅克那双沉静但肯定的眼睛,胸口像有团火在烧。
    他低头看看自己仅剩的右手,那只手又黑又糙,布满老茧和伤疤,此刻正死死攥著那把代表他未来的黑土。
    那股子自卑和犹豫,一下子被衝散了。
    民兵队长,是担子,是信任,更是王子殿下给他这样残了废的老兵,又指了一条活路!
    还有……五十亩地!
    他猛地抬起头,皱纹里都透著一股狠劲儿和光,独臂高高举起,吼声像炸雷。
    “雅克大人,我巴德干,这民兵队长,我接了!”
    士兵们嗷嗷叫著,使劲拍巴掌。
    巴德放下手臂,喘著粗气,眼珠子亮得嚇人,他转向雅克,又死死盯住那片属於他的黑土地,声音斩钉截铁。
    “兵田一百五十亩,民兵田五十亩……我巴德,全种土豆,统统种土豆,我要让这片黑土,变成王子殿下最大的土豆田!
    我要让克里斯王子的土豆,在这儿,结得又大又甜,养活最多的巴格尼亚人!”
    这回,没人再笑话他死心眼,也没人说浪费好地。
    士兵们看著他眼中烧著的火,看著他挺得笔直的脊樑和那空荡荡飘著的袖管,心里只剩下满满的敬重,还有对那片即將被土豆秧子盖满的、充满盼头的黑土地的想像。
    雅克嘴角很轻地扬了一下。他在巴德的名字旁边,“全薯”那两个字下面,又用力添了三个字,“民兵田”。
    他利索地捲起地图和册子,翻身上马。
    “行,巴德队长,就职文书和民兵田的契,后面地方官给你送来。
    现在,去拾掇你的土豆地吧。”
    他勒转马头,靴子上的泥甩出几点。
    “下一批!”
    “长官,我的地呢?”
    “还有我的,说好了挨著巴德老哥的!”
    “雅克大人,快看看我的在哪里?”
    其他士兵们立刻围了上来,七嘴八舌,脸上充满了热切的期盼。
    他们大多是来自海格兰德或巴格尼亚其他贫瘠地区的普通士兵,或是服役期满的老兵,或是立下战功得到额外赏赐的勇士。
    克里斯王子的“兵田置换”政策,对他们而言,是从刀头舔血的战场生涯通往安稳富足生活的金桥。
    脚下这片塔维茨基的黑土地,就是他们梦想的载体。
    雅克没有理会他们的嘈杂,只是冷静地翻开册子,对照著地图,一个个念出名字,指出方位。
    “汉斯,基础兵田五十亩,位置在巴德地块西侧,界限至那棵大橡树……”
    “克鲁格,服役两年,基础兵田加功勋田,共八十亩,在巴德地块东侧,过小溪后向南延伸……”
    “马库斯……”
    每念到一个名字,被点到的人就发出一声欢呼,迫不及待地冲向他未来產业的方向,用脚步丈量著,用手抚摸著湿润的泥土,和相熟的伙伴大声討论著边界,畅想著种什么、养什么,房子盖在哪里。
    空气中瀰漫的不再是战场的硝烟和血腥,而是泥土的芬芳和对未来丰收的憧憬。
    独臂老兵巴德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跑开。
    他依旧站在原地,小心翼翼地蹲下身,把一直攥在手心的那把黑土,郑重其事地、一点点地撒在自己田地的中心位置。
    他的动作虔诚得如同在进行某种仪式。
    而就在这时,远处传来了一阵密集的马蹄声,这引起了雅克的注意力,他立刻抬头望去。
    只见一队人马正从道路尽头飞驰而来,尘土泥浆在马蹄下飞溅。
    他们顶盔贯甲,罩袍鲜明,马鞍旁悬掛著骑枪和刀剑,在雨后微弱的阳光下闪烁著冷冽的寒光。为首骑士手中高举著一面迎风猎猎作响的旗帜……旗帜中央,一头凶悍的黑白条纹猛虎作势欲扑,仿佛要撕裂空气!
    “过山虎!”
    有老兵失声惊呼,声音里带著敬畏。
    雅克瞳孔一缩,没有丝毫犹豫,立刻从马背上跳了下来,动作乾脆利落。
    “让路,快!”
    他低喝一声,同时挥手示意身边的士兵和他一起迅速退到泥泞的路边,將道路中央完全让开。
    他认得那旗帜,那是克里斯王子麾下最精锐的近卫骑士团之一,“过山虎”,他们如此全副武装、气势汹汹地疾驰,绝不仅仅是寻常调动。
    沉重的马蹄声如同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    那队骑士如同一股钢铁洪流,带著一股凌厉无匹的杀伐之气,从雅克和士兵们让开的通道中轰然衝过。
    泥点飞溅到士兵们的裤腿上,冰冷的鎧甲和漠然的眼神一闪而过,留下的是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浓重的尘埃。
    “过山虎都动了……”
    一个士兵喃喃道,声音有些发乾。
    然而,还没等眾人从这股精锐骑兵带来的震撼中缓过神来,道路尽头再次扬起了烟尘。这一次,是一队徒步狂奔的战士!
    他们身材高大魁梧,穿著標誌性的链甲衫,外面罩著厚实的皮甲或镶铁皮甲,头上戴著护鼻盔或锅盔。他们手中紧握著沉重骇人的双手战斧或长柄斧,腰间挎著短剑,背上插著飞斧或標枪。
    沉重的脚步声整齐划一,如同巨人的步伐踏在泥泞中,发出“噗嗤噗嗤”的闷响,速度竟丝毫不慢。
    他们的队列中,还有人看到这边的老兵,还特意吹响了低沉而穿透力极强的牛角號。
    “瓦兰吉!是瓦兰吉战团!”
    刚才认出过山虎的老兵再次惊呼。
    “天哪,瓦兰吉卫队也出动了!?”
    “这是怎么了?王子殿下把所有精锐都撒出来了吗?!”
    “出大事了!肯定出大事了!”
    士兵们炸开了锅,议论纷纷,脸上刚刚分到土地的喜悦被惊疑和紧张取代。
    “米尼西亚人又打来了?”
    有人惊慌地猜测。
    “是不是雷泰利亚人背信弃义了?”
    另一个老兵忧心忡忡。
    “还是……金穗城那边出事了?”
    有人想到了王子主力所在的方向。
    雅克站在路边,眉头紧锁,脸色凝重地望著瓦兰吉战士狂奔而去的背影,那沉重的脚步声和號角声还在空气中迴荡。
    他作为军法官,接触的信息比普通士兵多一些,但此刻也毫无头绪。这种规模的近卫精锐调动,必然是王子亲自下的命令,而且情况万分紧急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刚才还沉浸在分地喜悦中的老兵克鲁格猛地衝到雅克面前,他脸上那点因八十亩地带来的兴奋早已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军人的急切和忠诚。
    “雅克大人!”
    克鲁格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,。
    这……这不对劲,肯定是打仗了,大的!您看,能不能……能不能帮我们说说?推迟退伍?
    殿下需要人手!我们这些老傢伙,还能拿得动刀枪!”
    他的话像点燃了引信,立刻引起了其他几名刚刚分到土地的老兵响应。
    “对,大人,我的地就在这儿,跑不了,殿下需要我们,我们这就回去拿装备!”
    “算我一个,打了一辈子仗,临了还能为殿下再砍几个敌人!”
    “大人,您去跟上面说说,我们海格兰德兵团的老兵,还没死光呢!”
    巴德也站了起来,他不再看脚下的土地,独臂紧紧握成了拳头,目光灼灼地盯著雅克。
    “雅克大人!我的民兵队长还没上任,但我还是王子殿下的兵,这仗要真打起来,算我一个!”
    他声音斩钉截铁,仿佛那片刚刚撒下黑土、梦想种满土豆的田地,此刻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。
    雅克看著眼前这群激动、甚至有些急切的老兵,他们眼中闪烁著的是对王子的忠诚和对战斗的本能反应。
    他心中五味杂陈。土地和安稳的生活是他们用血汗换来的,是他们此刻最深的渴望。
    然而,当战爭的阴云再次笼罩,军人的血液依旧在他们血管里沸腾。
    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纷乱,声音沉稳而清晰。
    “都別慌,你们现在要做的,是看好你们的地,这是殿下的恩典,也是你们未来的根!”
    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急切的脸。
    “退伍程序是军务部定的,不是我说了算……等著,我回去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。”
    雅克的话像是一盆冷水,暂时浇熄了老兵们躁动的情绪。
    他们面面相覷,虽然心有不甘,但也明白雅克说的是实情。军令如山,擅自行动只会添乱。
    道路恢復了暂时的平静,只有远处瓦兰吉卫队沉重的脚步声和號角声还在隱隱传来,如同不祥的鼓点,敲在每个人心头。
    雅克重新翻开了他的册子,试图继续分地的工作,但那“下一批”却怎么也喊不出口了。
    他望向远方,眉头紧锁,那片刚刚还充满希望的黑土地上空,似乎悄然笼罩上了一层战爭的阴霾。
    巴德撒下的那把黑土,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沉重的意味。
    和平是暂时的,战爭才是常態啊。
    雅克以前上夜校的时候,听老师说过这句话,那时候的他不能理解,然而现在,他算是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了。
    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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