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5章 “驿站”(一)
第445章 “驿站”(一)晨曦刚漫过金沙河右岸的云杉林,淡金色的光缕穿过层层迭迭的枝叶,在湿漉漉的腐叶上投下斑驳的碎影。
通安(今霍普市)矿区的木栅栏内已飘起了第一缕炊烟,那烟在潮湿的晨雾里散不开,像一团淡青色的絮悬在矮矮的木屋顶上。
潘东青将粗瓷碗里最后一口玉米糊糊喝得精光,瓷碗磕碰牙齿的脆响在潮湿的晨雾里荡开。
他抹了把胡茬上的粥渍,伸手摸了摸桌角的铁镐,从窗户格栅投进来的晨光照亮了他满是裂口的手掌,那是他三年挖矿生涯刻下的痕迹,每道纹路里似乎都嵌着洗不净的金砂。
“潘大哥,今儿个下着小雨,雾气重,河边矿道怕是更潮湿,俺们还要上工吗?”旁边传来年轻矿工小吉的声音,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期盼。
这孩子是去年才从登州逃难来,据说跟着他爹在招远金矿做过一年矿工,在抵达新华后便被分了过来。
曾经一副稚嫩的面庞,早被矿尘染成了土黄色,只有一双眼睛还亮着。
他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筛金盘,木框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,框上刻着细密的防滑纹,是他自己用刻刀一点点凿的,说是这样筛砂时不易脱手。
潘东青瞥了一眼食堂最里头的包间,木门虚掩着,能瞧见里面昏黄的油灯,那些管事和大匠正围着方桌用餐,桌上摆着酱肉和白面馒头,蒸腾的热气在窗玻璃上凝成水珠。他们仍在不紧不慢地吃着东西,偶尔传出几句说笑,半点没有驱使矿工上工的意思。
“外面雨丝飘得密,这天气愈发冷了,许是不上工了吧?”他有些不确定地说道。
“嘿嘿,那最好不过了。”小吉将手中的筛金盘往地上一丢,朝餐桌上一趴,胳膊肘压着个粗面馒头,“若是不上工,那就回去裹着被再睡一个回笼觉。”
“可是,不上工的话,可就没工役钱可拿了。”潘东青叹了一口气,“明年七月,我在矿上的服务期就满了。到时候分田置业,盖房、买农具、买牲口,可是要费不少银钱。”
“潘大哥,干嘛非要去分田呢?”小吉歪着头问道:“俺觉得,这矿上就挺好,有吃有喝,逢年过节还能吃上肉,还有工役钱可以拿。若是能淘到足够份量的砂金,还有额外的奖励。一年到头,这进项不比耕田种地少!”
“呵呵……”潘东青笑了,“小吉呀,你今年多大了?”
“十七,哦,不对,十八了……”小吉不解地看着他。
“想娶媳妇不?”
“呃……”小吉闻言,脸色微红,“还早呢……,等俺攒够钱,再去……再去寻摸一个……”
“嗤!”潘东青嗤笑一声,“十八岁,可不早了!有些娃子十四五岁就成亲生孩子了,你他娘的十八了,还不想着去寻摸一个女人?”
“可是……,可是俺才来新华未多久……”小吉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可是个屁!”潘东青伸手在小吉的脑袋上揉了一把,“咱们老百姓讲究的是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现在新华有吃有穿,手里能攒下银钱,不赶紧讨个媳妇生娃,难不成要等老了睡冷炕?”
“要是搁在大明的话,连肚子都吃不饱,自然不会寻思娶媳妇生孩子的事。但现在可不同了,可现在不同了,新华给咱活路,就得把日子过起来。”
“哦……”小吉愣愣地点了点头。
“你个憨货!”潘东青笑骂道:“在矿上是能赚到不少工役钱,但你瞧瞧这里,可有半个女人的身影?”
小吉下意识地环顾四周,食堂里围聚着三三两两的矿工,有的仍在埋头吃饭,有的像他们一样,坐在餐椅上闲聊说笑,等待矿场主事下达上工的命令。
一眼望去,皆为青壮男子,哪里有一丝胭脂气息?
他挠了挠头,没再说话。
“你若是在矿场这么一直干下去,就算一年能赚一百块钱,但你却始终无法讨上一个媳妇。”潘东青说道:“那些矿场主事和武装警卫尚且一两年便要轮换一波,难不成你还要一辈子都耗在这里?”
“哦……”小吉眨了眨眼睛,“那能不能娶了媳妇,生了孩子,再回矿区做工?除了挖矿淘金砂,俺也不会种地呀!”
“哟,你娶了媳妇,舍得让人家枯守空房?”潘东青笑着说道:“再说了,种地有啥难的!只要有一把子力气,跟着村屯里的老农认真学就是。春天下种,夏天打理,秋天收获,四十亩地够一家人几年的嚼谷的!”
“小吉,别听老潘胡说八道!”一名满脸络腮胡的矿工大声笑道:“他这个人呀,有些魔怔了,总想着耕田种地,打粮食。估摸着是在大明被饿怕了,唯恐吃不到饭。要想赚钱多,哪有比矿上淘金砂来得快!上个月俺淘着块指甲盖大的金粒,奖励的银钱够买三斗米!”
“你懂个屁!”潘东青回头怼他,“在咱们老百姓眼里,没有比拥有自己的土地更重要的事,也没有比吃饱肚子更让人心安的。”
“老子在大明是被饿怕了!你是不晓得,一家六口在大明活活饿死,就因为没地种,租地主的田,收的粮食还不够交租子。现在新华给咱分田的机会,俺死都要抓住!”
“是是……”那络腮胡苦笑着说道:“你说得都对,土地重要,吃饱肚子更重要。可你也不想想,咱们现在什么地方?新洲大陆呀!按照上头官人的说法,这里有大片大片的肥沃土地,而且还是没主的。”
“就这,咱们新华还会缺土地?听说老移民到子午河或者新华湾那边落籍,除了有40亩份地,还允许你额外购买40亩坡地和林地。这么多地,你他娘的种得完吗?”
“这话说的,搞得好似新华的土地是无穷无尽一样!”潘东青撇撇嘴,“你想想,在大明洪武年间,全天下的老百姓是不是都有地可以种?可几百年过去了,人口越来越多,这土地却没跟着变多,到最后可不就没地种了?”
“咱们新华现在才多少丁口,你就想得那么远了!”那络腮胡怔怔地看着他,“那些官人不是说,这新洲大陆比整个大明还要大吗?……这得多少土地,又要多少人口才能将这里填满?”
“反正总有将这片土地填满的时候。这人呀,会源源不断地生出来,可土地却不会凭空长出来。咱们现在趁着来得早,那不得提前置办一份田地,好传给子孙后代。要不然……”
“总管来了!……”有人低呼一声,矿工们纷纷放下碗筷,站了起来,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。
通安矿区总管廖德明穿着深蓝色呢绒短衫,袖口绣着银线纹样,在几名管事和护卫队长簇拥下从包间里走出。
“今日有雨,暂歇一日。”廖德明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,他目光扫过众人,“不过,营区内务要整理,房间打扫干净,灶房的排水沟要疏通,避免疫病滋生。另外,需要二十个壮劳力,去隔壁拓殖点帮忙搭建寨墙。”
矿工们面面相觑,去隔壁拓殖点帮忙修寨墙,算不算工时?
“算正常工时。”廖德明微微一笑,“而且,人家还管一顿午饭,是白面馒头配鱼汤。”
——
“那边拓殖点的炊烟好似比矿区还要早半个时辰,瞧着比俺们还要辛苦。”
一行人戴着斗笠,披着雨披,踩在泥泞的小路上,往那边的拓殖点走去。
雨丝斜斜地打在斗笠上,发出沙沙的声响,泥浆没到脚踝,每一步都带着“咕叽”声,雨披下的衣衫很快被湿气浸得发沉。
小吉抬头望向数百米外的拓殖营地,喘了一口气,脸上显露出好奇的表情:“你们说,这帮拓荒者放着金川的好地不种,偏生来这里遭罪,图啥?”
潘东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河岸边不远的坡地上,十几座木屋在雨雾中若隐若现。
那些屋顶盖着削得整齐的云杉树皮,炊烟从砖制烟囱里袅袅升起,混着松木的清香飘过河面。
在今年的五月之前,那里还是密不透风的林子,如今竟硬生生辟出了大片平地,数十多个青壮汉子把斧头和锄头抡得风风火火,让矿区里的工人们心里总犯嘀咕。
这些人做啥呢?
“管他们做啥呢!”那名络腮胡啐了口唾沫,泥浆溅在雨披上,“他们在这里拓荒种地也好,等来年有了收成,咱们就不用跑一百多里的金沙滩采买粮食了。去年间,金沙河爆发洪讯,物资补给船足足耽搁了大半个月,差点让咱们断粮。”
“嗯,老罗这话说得有道理。”潘东青点点头,“要是这里发展起来了,再弄出一个集市,那可就热闹了!”
说话间已到拓殖点门口,木栅栏门虚掩着,上面挂着个木牌,写着“通安堡”三个楷字。
几个汉子正合力抬着一根粗壮的云杉原木,喊着号子要将其竖立起来,瞧着模样,似乎在建瞭望哨之类的建筑。
在营地的角落,一个矮瘦的汉子正抡着大斧劈柴,斧头落下的“咔嚓”声清脆利落,劈好的木柴码得整整齐齐,像小山一样。
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用麻绳穿起的鲑鱼,鱼眼凸起,鱼肉已晒得泛白,散发着淡淡的咸腥味。
更多的人则持着铁镐和铁锹平整地基,地基边缘插着木楔,上面画着刻度,显然是按规矩施工。
带队的矿场主事寻到拓殖点负责人,两人拱手寒暄几句,主事回头指了指矿工们:“廖总管让我带着二十个好手过来,任凭张屯长调遣。”
那负责人身形不高,但格外壮实,穿着短打劲装,腰间别着柄带鞘短刀,刀鞘边缘磨得发亮。
他走到矿工面前,朝矿工们微微点了点头,声音洪亮:“俺叫张猛,是这里的屯长。”
他虎口磨出的厚茧比潘东青的还硬,眼神扫过众人时,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锐利。
“前些日子通安堡闯进来一头棕熊,把储存的土豆啃了半窖,还伤了两个巡夜的弟兄。”
张猛指了指西边的栅栏,“原先那道栅栏太简易,木头都朽了,得换成实心寨墙,防野兽也防土人。”
他领着众人往西侧走,边走边说:“木料都备好了,是干透的云杉,就缺熟练的人手。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,咱们通安堡跟矿区比邻而居,该互相照应。以后矿上有用得着咱们的,尽管开口,定当回报!”
潘东青好奇地四下打量这座拓殖据点,面积不大,仅五六十米见方,远不如他们所在的矿区营地大。
但这里的房屋却比矿区要稍微规整许多,虽然也是原木搭建,但缝隙之间都用泥浆仔细糊过。
营地的东边和南边开垦出几块田地,里面栽种着一片绿油油的萝卜和白菜,几个汉子穿着雨披,拿着锄头正在收割,菜畦边还种着几株辣椒,红通通的果实挂在枝头。
说实话,这座拓殖点自五月建立以来,他们这些矿工还没这般近距离地接近它,也没跟这里的人打过交道。
他们一直都处于非常忙碌的建设之中,伐木、建房、平地、烧荒……,就没见有任何歇口气的时候,似乎比他们这些采金的矿工还要辛苦。
“哎,我说老哥,你们咋选了这么个地方拓殖开荒。”潘东青悄声问旁边一名拓殖点的移民,“我都纳闷,金川那边一马平川,土肥得流油,为啥要来此地?你看这河边,除了石头,就是遍地的树木,开垦起来多费劲!”
那瘦小的汉子愣了一下,随即结结巴巴地说道:“我的……不太清楚……这个问题,上面的大人……吩咐下来,我会遵照……执行。”
他说话中带着浓重的口音,咬字不太清楚。
“你是倭人?”潘东青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鄙夷。
他虽然是山东人,但他爷爷那辈却是从江南那边流落过去的,儿时可没少听老人讲述倭寇的残暴和野蛮,说他们砍人头跟砍西瓜似的。
“是,在下来自北北九州。”那倭人移民低头说道。
潘东青“哼”了一声,没再理他,心里却泛起嘀咕:新华怎么会弄来倭人来拓荒?
小胳膊小腿的,林子里跑来一只狼都能将他给叼走喽!
“你们在这里挖了几年金砂,该知道这条金沙河是条黄金水道吧?”张猛走了过来,“往上能到黎溪(今耶鲁小镇),往下通金川、镇江。将来要往内陆腹地深处去,这河边的通安堡就是歇脚的驿站。”
“上头说了,黄金重要,但更重要的是脚下的土地。而我们在这里扎下根,修了仓库,囤了粮食,将来东探的队伍就能从这儿出发,一直走到东昆仑山那边去。”
“东探?”
“没错!通安堡就是向东探索的第一处补给点,以后咱们新华人将金沙河两岸都填满后,便可以通过一座座如通安堡这种提前建立的据点驿站,翻越东昆仑山,去开拓内陆更为肥美的土地。”
“或许,东边还有无数的金矿,等着你们去开采。”
——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