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42章 闹剧
第742章 闹剧这时候,商会大楼门前,早已聚集了不少围观看客。
大伙儿也不是无端来的,而是打从上午开始,就有百八十号人陆续前来等候复工谈判的最终结果了。
有些是记者,盼着深入了解磋商细节;更多的是劳工,关心己方诉求是否得到了满足;当然也不乏那些游手好闲之辈,纯粹就是为了卖呆儿、凑热闹。
街上人多,衙门口自然要派老柴维持秩序,生怕待会儿谈不拢,场外的劳工会冲进大楼,爆发群体冲突。
然而,谁也没想到,谈判刚刚告一段落,现场便横生出了一段插曲。
只见那妇人冲上石阶儿,抱住张连富的胳膊不肯撒手,连哭带嚎,张嘴就嚷:“你个没良心的臭流氓,成天就知道躲着我,今天你必须给我个说法!”
她这一闹,众人免不了议论纷纷。
围观看客之中,有眼尖的,立马认出了来人是谁。
“哟,这不是十间房的小桃红嘛!”
一语点醒梦中人,大伙儿很快便都认出来了。
张连富也不例外,当即沉下脸色,眼里的神情顿时有些局促。
小桃红是以前的名字,现在得叫“老桃红”了。
若要深究这妇人的底细,原来她也曾是会芳里的姑娘,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,很少有人知道。
即便知道,现在也认不出来,从小桃红到老桃红,其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。
毕竟,会芳里这种高端风月场,内部竞争极其激烈,姑娘稍上了点年纪,且没有客人包身,很快就会被转手卖给中档娼馆,等中档娼馆的老鸨在她身上捞够了钱,再转手卖给下等窑子。
如此这般,逐次递减。
直到姑娘人老珠黄,再无油水可榨了,便将其扫地出门,美其名曰:还她一副自由身,以后从良去吧!
可是,窑姐儿的生意,从来都不是躺着数钱的,其中辛苦,难以尽述。
比方说,客人爱喝酒,她得陪着;客人要抽烟,她也不能推辞;倘若碰见那些不中用的老东西,百般蹂躏更是家常便饭。
人在风月场中,纸醉金迷十几年,别的不说,单就烟毒这一项,就没几个姑娘能逃得了。
等到青春不再,身上早已落得无数病根,别的活儿也不会干,便只好搬去贫民区当起了半掩门子。
按理来说,老桃红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,追根溯源,就是在会芳里掉进了陷人坑。
可若是有人问她,恨不恨会芳里,她却说不恨,只是觉得有点可惜。
无论是受人灌输也好,亦或是自暴自弃也罢,她都已经默认了自己的轻贱。
再问下去,不仅不恨,老桃红甚至做梦都想重回会芳里,哪怕当不了头牌,只能给其他姑娘端夜壶、铺床单、梳头发,她也愿意,因为在那干活儿,起码不愁吃穿,还能得到不少赏钱。
哪像现在,空有自由,罪是一样没少受,日子却仍旧紧巴巴地过不下去。
老桃红年轻那会儿,钱来得容易,脾气也就平和些,偶有发火的时候,也不过是使点小性儿而已;到老了始方知世道艰难,人就变得愈发泼辣,常常为了三五毛钱,就跟人坐地打滚儿、当众骂街。
其实,她也没多老,三十多岁而已。
只不过皮肉生意做得太频,面容就显憔悴,再无妆容粉饰,乍看过去,竟像个四十奔五的老泼妇了。
这模样在娼馆里是没法看了,但在十间房那条街,却算得上是有名的暗娼,熟客也多,不少人都认识她。
因为认识,就更觉得好奇。
当下便有人扯着嗓门儿喊她:“桃红啊,今儿咋跑这来了,我还要去找你做生意呢!”
“回家找你妈去吧!”老桃红扭脸就骂,“姑奶奶我现在从良了!”
“从良?”大伙儿笑着问她,“你要是从良了,以后指什么嚼谷呀?”
“关你屁事,想孝敬我啊,等下辈子老娘把你生出来再说吧!”
老桃红一边骂,一边指着张连富,说:“他,以后有他养我,轮不着你们跟着瞎操心!”
张连富一听,忙把这老娼妇推开,厉声质问:“你在这说什么胡话,我啥时候说要养你了?”
老桃红瞪大了眼睛,半是幽怨,半是嗔怒道:“哎呀,张连富,你之前在被窝里是怎么跟我说的,现在全都忘了,翻脸不认账,你还是个爷们儿吗?”
“我说什么了?”
“嗬,你可真是记性不好忘性大呀!”
老桃红扭捏作态,急忙复述道:“那天晚上,不是你自己说的么,桃红啊,你以后别出来卖了,我要娶你当媳妇儿,行不行,宝贝儿,我求你啦!”
闻听此言,众看客先是一愣,随即哄堂大笑。
未曾想,老桃红竟又突然转过来,将张连富护在身后,冲着街面儿上叫骂道:“你们笑什么,不许笑我家男人,这叫浪漫,你们这帮大老赶懂个屁,他那天晚上还跪下来求我嫁给他呢!”
众人一听,笑声更甚。
这可不仅仅是看笑话那么简单。
张连富的威望、名声和人品,也都随着一声声嘲笑,在无形中遭到消解、抹黑和质疑了……
有好事者当场挑起大拇哥,冷嘲热讽道:“哥们儿,我看你是饿坏了,还真不挑食呀!”
“你们少在这放屁!”张连富急道,“我、我根本就不认识她!”
“张连富,你那良心让狗叼去了?”老桃红厉声质问,“你敢说!你敢说你不认识我?”
“我本来就不认识你!”
张连富矢口否认,但大家都看得出来,他说话时,眼里带着心虚。
老桃红不甘示弱,疯疯癫癫地继续骂道:“好啊,你果然不是个东西,变着来忽悠我,睡都睡了,让你白嫖了好几宿,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你就这么对我,不是你搁我身边蛄蛹的时候了?”
“疯老娘们儿,滚一边儿去,我还有别的事要办,你少在这挡道儿!”
张连富趁势推搡几下,急欲摆脱眼前这场闹剧。
老桃红似乎受了情伤,呆愣片刻,突然瘫坐在地上,先把自己抓了个披头散发,随后便直拍大腿,寻死觅活地放声哀嚎起来。
“哎呀我说老天爷,你咋就不睁眼看看呐!枉我对他掏心掏肺,连个好念想都没留下,现在就想撒手不管我了,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呀!他不要我,那我也不活啦!”
人言可畏,最怕的就是半真半假。
老桃红刚喊了几句,围观看客便开始议论纷纷。
有人指指点点,有人评头论足,流言蜚语,亦如风刀霜剑,霎时间迎面袭来。
“唉,印刷厂也是的,怎么能选出这么个人来谈判呢?”
“可不是么,私德败坏的人,还配谈公德吗?”
“要是让我选,我肯定不选他,没准背地里收了老板的钱,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呢!”
无数质疑声钻进张连富的耳朵里,令他猛然惊醒,下意识转头看去,却见江连横等人竟也恰好走出商会大楼,此时正站在门口,冷冷地朝这边张望过来。
“陷害,有人要陷害我!”
张连富怒指江连横等人,侧身朝街上的看客嚷道:“这些都是他们的安排,为的就是挑拨咱们劳工,抹黑劳工,你们千万别上当了!”
说着,又俯身薅住老桃红的领口,厉声质问道:“你说,是谁派你来编排我的,是不是他?是不是他!”
张连富指着江连横狂吼咆哮。
老桃红听了,却是一脸茫然,似乎并不明白他的意思。
此情此景,众人也都看在眼里。
要说这事儿是否有点蹊跷,那的确是有点蹊跷。
可大伙儿心里也有想不通的困惑,前来谈判的劳工代表,总共有十几号人,老桃红怎么不去闹小毛、怎么不去闹老孟,她怎么不去闹别人,偏偏就盯上你张连富了呢?
思来想去,估计还是这小子平时有不检点的地方。
不然说不通!
难不成,江老板他们能未卜先知,早就确定了张连富会在谈判中跟资方作对,所以提前做了安排?
巧了,江连横还真就能“未卜先知”。
凭借庞杂的耳目眼线,早在谈判开始之前,他就已经摸清了劳方的底线、诉求,哪些条件可以退让,哪些工贼可以收买,哪些劳工是难啃的强硬派……
凡此种种情报,江连横早已谙熟于心,所以才能无往不利。
只不过,这些谈判前的准备,鲜有人知罢了。
不仅在场的劳工不知道,甚至就连身边那几位老板,也都被蒙在鼓里。
人人都知道江家不好惹,但对于江家打探情报的能力,终究还是有些低估了。
这时候,老桃红也已回过神来,忙又哭喊着委屈道:“好啊,张连富,我不过就是想来找你要个说法,你竟然说我陷害你,行,你不要脸,那大家就都别要了,我非得把你那点脏事儿全抖落出来不可!”
说罢,拿尾巴骨做轴儿,将身一转,面朝大街上的围观看客,立马撒泼数起了骚嘴。
“哎我天呐,你们不知道,张连富这个老瘪犊子,整天在外头装正经,背地里可会作践人了,那真是往死里折磨我呀,他在厂里狗屁不是,净想着在我面前装大爷,每次都让我管他叫‘老爷’,不叫就打,你们瞅瞅!”
有臭点子忙问:“桃红,张连富咋整你了,说出来让大伙儿给你评评理。”
“凭什么理,他就是长得磕碜、玩儿得,比那老太监都能折磨人,有一回半夜,咣咣砸我房门……”
半掩门子里的老娼妓,早已没了廉耻心,那真是啥话都敢往外说。
她敢说,我都不敢学。
要说嘴长在她身上,那才算得上是物尽其用。
只听她在那叨叨叨,跟马克沁重机枪似的,话脏得不像样,恐怕闯虎来了,也得尊她一声教师爷。
听她数骚嘴,围观看客的反应也各不相同。
大姑娘脸上害臊,小媳妇会心一笑,哥几个眉飞色舞,老太太直叫胡闹!
没过半晌儿,张连富就听不下去了,一把扯住老桃红的头发,瞪眼骂道:“放屁,我让你胡咧咧,我啥时候干过那些事儿了?”
说着,抬手就要打。
众看客一见,连忙喝止道:“诶,咋还急了,打女人可不成,她就算是个娼妓,你个男的也不能欺负人呐!”
“我欺负她?”张连富怒目圆睁,“你们咋不说他诬陷我呢?”
“她有没有诬陷你,咱不知道,但你现在要是打人,咱大家伙儿可都看着呢!”
“我……我去你妈的!”
张连富终究没有动手,打人就中圈套了,于是便狠推了一把,只想尽快逃离这块是非之地。
然而,就这一推,老桃红却已“嗝喽”一声,翻着白眼顺势瘫倒下去了。
这时节,围观看客早已越聚越多,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:“哎,杀人啦,杀人啦!”
人随声至,就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短腿糙汉急匆匆跑过来,一把叨住张连富的手腕,撇着嘴说:“姓张的,你要干啥,你死皮赖脸不认账也就算了,还敢当街杀人?走,跟我打官司去!”
张连富一甩胳膊,瞪眼骂道:“你他妈谁呀!”
“我是桃红她哥,桃核,欺负我妹妹可不行,走,咱们打官司去!”
“放屁,她还喘着气儿呐!”
“喘气儿咋了,人打坏了知道不,这么多人看着呢,你还想抵赖?”
“我滚你妈的!”
人生在世,不管多少苦楚,忍一忍也都咽下去了,唯独蒙冤受屈这种事儿,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忍得了。
张连富心头火气,再不能忍,终于抬手狠抽了那糙汉一嘴巴。
桃核挨了打,连忙捂住半边脸,却不急着还手,只顾转头嚷道:“大伙儿快来看看,打人看见没有,张连富他比官老爷还横呐,刚被劳工选出来,他就抖起威风了,这就开始欺负老实人了!”
围观看客又不傻,大家都看得出桃核是来讹人的,但也只能看出来他在讹人,并未将其联想到复工谈判的事上来,毕竟他们也不清楚,刚才的谈判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总而言之,还是那句话——老桃红怎么没闹别人,偏偏就闹上你张连富了呢?
这也难怪,倘若在大街上碰见有女人纠缠男人,恐怕十之八九都会下意识地认为,是那男人有点问题。
常言道: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。
现在看来,似乎有些绝对了。
张连富百口莫辩,只好将那一肚子憋屈气,全都撒在了老桃核身上。
眼见着两人扭打起来,霎时间“天降正义”,却见不远处,蒋二爷正带着一队老柴赶赴现场。
“哎,那俩小子,干什么呐!”
蒋二爷威风凛凛,厉声喝道:“光天化日,朗朗乾坤,你俩就敢当众斗殴,眼里还有衙门吗,还有法律吗?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