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章 殿中
五月二十八。卯时三刻,乾清宫。
御案上的金狮香炉缓缓升腾起缕缕青烟,给冰冷的大殿增添了几分暖意。
眾臣分列两侧,衣冠楚楚,或手持奏摺,或低头沉思,静候君王开口。
明穆宗朱载垕端坐於龙椅之上,目光扫过下方群臣,却带著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疏离。
儘管身著象徵无上权威的龙袍,头戴冕旒,但这位年轻的皇帝似乎更愿意沉浸於后宫的温柔乡中,而非面对朝堂上的纷爭与琐事。
他知道,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到万千百姓的命运,但他內心深处对权力游戏的厌倦和对寧静生活的嚮往,让他在处理政务时显得格外沉默寡言。
即便如此,当他开口时,声音依旧沉稳有力,透露出帝王应有的威严。
“眾位爱卿,今日可有本奏?”
高拱將象牙笏板往袖中一掖,抬眼扫过丹陛下的群臣。
张居正垂首立在文官队列第三位,此时低眉顺眼,看不出心中所想。
“启奏陛下!”高拱跨出半步,“臣昨夜收到松江急报,徐阁老愿將名下二十四万亩良田尽数捐作军屯!”
满朝譁然。
刑部尚书葛守礼的鬍子翘了起来:“二十四万亩?徐华亭致仕时奏报田產不过三...”
“葛大人慎言!”
高拱抖开黄綾奏本,“徐阁老亲笔陈情,说这些年为族中不肖子弟蒙蔽,如今幡然悔悟。”
他故意顿了顿,瞥了张居正一眼,“这是田亩清册,请陛下过目。”
小太监捧著木匣小跑上殿,皇帝翻著册子皱眉:“徐阁老倒是大方,可这数目...”
“陛下容稟!”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突然出列,“臣半月前收到南直隶御史密报,徐家纵容恶僕打死佃户七人!”
清算!
高肃清要对徐阶下手了!
眾臣窃窃私语。
高拱心里冷笑,面上却怒斥道:“一派胡言!徐阁老一生忠义,怎会纵容家僕行此恶事!”
突又转向张居正,“叔大兄与徐府有旧,可知內情?”
殿中所有目光瞬间钉在张居正身上,眾臣都在等著看徐阶这位得意弟子怎么说。
只见张居正面上不见波澜,弯腰拱手:“微臣不知。”
隆庆帝攥紧扶手,他当然知道高拱所为何事,清丈田亩本就利国利民,如今徐阶既然愿捐献所有田地,你高拱何须再踩上一脚?
眼角扫过殿下眾臣,轻声道:“眾位爱卿可有话说?”
吏部左侍郎郭进看了一眼高拱,出列道:“陛下,徐阁老一向忠心为国,此举定是家中恶僕所为,非其本意,臣提议,將这徐府恶僕严惩不贷,以儆效尤。”
竟是查都不查,便要先把徐府罪名做实。
兵部尚书郭干是张居正一手举荐,此时见张居正不出声,向右侍郎李平递了个眼色。
李平当即出列,道:“郭侍郎此言差矣,事关重大,岂能轻信一面之词?应详查后再作定论,以免冤枉忠良。”
双方各执一词,隆庆帝眉心微蹙,沉声道:“既如此,著都察院速查此事,务必公正严明,不得偏私。”
“陛下,臣有本奏。”吏部都给事中万化成出列道:“臣一劾致仕首辅徐阶第三子徐瑛,强占民女,杀害民女之母,二劾松江知府纵容包庇,三劾华亭知县收受徐府贿赂......”
“陛下,臣有本奏”御史齐康出列道:“臣劾当年徐华亭矫詔贬斥裕王府旧臣,陛下登基后仍暗中操纵科道言官!”
矫詔!
满朝文武呼吸骤停。
徐阶死定了!
户部尚书张守直和工部尚书朱衡齐齐看向张居正,见他微微摇头,便皆保持沉默。
一时间,殿中气氛凝固,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。
眾臣都看向张居正,这个徐阶最得意的学生!
隆庆帝指尖摩挲著青玉镇纸,瞥见张居正攥笏板的指节已然发白。
只见隆庆帝缓缓开口,“徐阁老的为人朕是知道的,断不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,朕欲派一人往江南彻查此事,何人愿往?”
高拱此时道:“陛下,臣......”
隆庆帝抬手打断高拱,“高阁老年迈,不堪长途奔赴,还是不要去了。”
顿了顿,又道:“张爱卿,你可愿辛苦些,跑一趟江南?”
张居正撩袍跪倒,“臣遵旨,臣即刻动身,亲赴松江查办此案!”
高拱心中暗道不好,自己还是轻估了皇帝对徐阶的信任。
自己终是不甘心全盘按照海瑞那信中所言,擅自安排了心腹出手,以矫詔之罪弹劾徐阶,哪知却过犹不及,竟然引起了皇帝的不满。
“张爱卿果然公忠体国。”隆庆轻轻笑道,“准奏。此事就由张爱卿全权督办,朕另发一道旨意给南镇抚司,由南镇抚司全力协助你。”
退朝钟声响起时,高拱故意落后半步,与张居正並肩跨过门槛:“叔大兄今日让老夫刮目相看啊。”
“肃卿兄切记,切莫因小失大,过犹不及。”张居正轻笑道,“我昨日收到的信,你不也收到了吗?”
高拱瞳孔一缩,突然发现似有不妥!
海瑞是写了两封信,但內容怎会完全一样?
“海刚峰信中所言,已將其中相关事项一一与肃卿兄交代清楚,若是依计行事,徐阁老今次定会难逃此劫....”
张居正继续回忆著道,“我那封信中最后与我言明,说肃卿兄你刚愎自用,必然不会任人摆布,定会横生枝节,將徐阁老往死里踩,呵呵,往死里踩这句用的好啊,今日肃卿兄在殿中可不就是把徐阁老往死里整吗?”
高拱面色铁青,不发一言。
张居正见高拱神色,想到平日这人独断专行,任用亲信,心中大感痛快,“那写信之人还交代我,在朝堂之上千万不要多言,便可保我恩师一命!”
说道这,张居正嘆息道:“此人对人心把握妙到毫巔,竟將圣上的心思也算计的一清二楚.....”
高拱冷哼一声,“这些话也是写信那人叫你说与我的?”
张居正哈哈一笑:“当然不是,只是我今日被这人摆布了一遭,心中不甘心,我將这事说与你听,是让你也知道被这人摆了一道,对他嫉恨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