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2章 “别乱摸。”
西京城内风声鹤唳,果然如顾怀玉所料。耶律迟早已下令封锁城门,城卫举着火把挨家挨户搜查,专寻那些“斯文白净”的汉人模样。
多亏东辽人根深蒂固的偏见——在他们眼中,大宸官员都该是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。
裴靖逸这般高大挺拔的身形,再配上深邃分明的轮廓,一身悍匪气息,任谁看了都当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武士。
以至于二人骑马到了城门口,城卫不过是例行公事地拦下查验一番,便随手放行。
二人马不停蹄赶了一夜,终于在次日晌午抵达下一座小镇。
裴靖逸率先跃下马背,手臂一抬稳稳扶住顾怀玉:“先生小心。”
顾怀玉撑着他的手掌,靴跟一落地,蹙眉轻轻地“嘶”一声。
养尊处优的宰执出门坐的都是官轿和马车,何时这般不分昼夜骑马赶路?
这颠簸了那么久,他屁股痛得不像是自己的,大腿根部被磨破皮丝丝蛰疼,连腰都僵得发酸。
裴靖逸将马缰栓在手腕,忽然转身蹲下,宽阔的脊背横在顾怀玉面前:“上来。”
顾怀玉干脆利落地趴在他背上,手臂熟稔地环住脖颈,恼火地扇了一下他的脸颊:“皮糙肉厚的狗东西。”
裴靖逸低笑一声,掌心稳稳托住他的腿弯,故意往上掂了掂,得了便宜一句话都不回。
二人需得在镇子里改头换面。
这小镇连个成衣铺子都没有,好在银钱到哪儿都是硬通货。
裴靖逸背着他转过两条街,忽然在一处小院前驻足。
院外围着三三两两的乡民,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。
顾怀玉居高临下望去,只见院内张灯结彩、披红挂绿,窗格上贴着鲜红的“囍”字,分明是成婚的大喜日子。
可本该喜气洋洋的新房里,却传来女子撕心裂肺地哭喊:“爹爹!求您了!我不去!”
围观的乡民却像是见怪不怪,只是摇头叹气:“命苦的孩子,她要是东辽人就好了……”
“张老爹能有什么法子?”一个老汉指着镇口方向,“抬人的轿子就候在那儿,若是不从,这一家老小的性命......”
话未说完,几个乡民已经红了眼眶,用袖子不住地抹泪。
新房里哭声愈烈,新娘子凄厉的哀嚎混着一家老小的抽泣,将那刺目的红“囍”字衬得格外讽刺。
顾怀玉哪能不知其中的缘由?汉人新娘的初夜权,东辽千户的“恩典”。
若敢违逆,便是满门抄斩。
这种事遇上了,他没有不管的道理。
“裴度。”他忽然凑近裴靖逸耳畔,轻声地说:“我们就在这家置办衣裳。”
裴靖逸仰头看他,当即明白他的意图,扶着他大腿的手忽然上移,在那挺翘处不轻不重地一拍:“先生好眼光,这家衣裳定合你的身量。”
半个时辰后,新房内红烛高烧。
顾怀玉端坐在梳妆台前,面前托盘里整齐叠放着一套绣金线的嫁衣,绯红的对襟长袍,缀满银铃的腰封,还有一方绣着鸾凤的盖头。
隔壁的啜泣声早已停歇。
在裴靖逸银钱与拳头的双重“劝说”下,这家人终于战战兢兢地交出了嫁衣。
裴靖逸换了身粗布短打,抱臂倚在门框上,“我帮先生更衣?”
顾怀玉摇摇头,几下解开腰间的胡袍腰带,“去,打盆水来。”
待裴靖逸端来铜盆,他将脸上伪装的药草汁尽数洗净,顺带也将胡子给撕下来,恢复成往日里肌雪明艳的模样。
裴靖逸定定瞧着他,只觉得他无论作何打扮都好看,黑猫白猫,到了他这儿都是勾人的猫儿。
这地界风俗混杂,胡不胡,汉不汉,新娘只需戴上东辽传统的珠玉头冠便可。
顾怀玉随手将头饰戴好,正要披上喜袍,忽被裴靖逸拦住。
“先生且慢。”裴靖逸说着走过来,拎起一张椅子摆在他面前,“我有件事忘了做。”
顾怀玉搁下喜袍,眉梢微扬:你最好有事。
裴靖逸目光在他腰腹间一扫,反手轻叩身旁的椅子,“请先生褪去绢裤和袴裤,暂且一坐。”
顾怀玉眼眸骤然睁大,神色倒是冷静自持,“嗯?作何?”
疯了吧?在这地方?!
裴靖逸唇边的笑意若隐若现,从怀中取出个青瓷小盒,揭开时飘出清苦药香,“军中治伤的秘药,只是不知疗效如何——”
他眼神往顾怀玉腿根处一掠,“想借先生的玉肌一用。”
顾怀玉岂会看不出他存心戏弄?轻嗤一声,三两下褪去衣衫,坦荡荡地坐在那张椅子里。
这一座反倒让裴靖逸喉咙发紧,那头顶戴着银丝编织的异域风情冠冕,衬得他如神祇般圣洁,脸蛋亦是干净的纤尘不染,但偏偏只穿着件单薄的绢衣,大喇喇地敞开双膝在男人面前。
那绢衣堪堪遮住修白紧致的大腿,从大腿面到脚尖的线条漂亮的不可思议,叫人心神荡漾。
裴靖逸屈膝蹲下,仰视的目光黏在他的下颌,他将药膏在掌心缓缓揉开,温热的手掌突然探入绢衣下摆——
顾怀玉脊背倏地绷直,刺痛感随着揉按渐渐化作暖流。
倒真是军中秘药。
只是那只手不太规矩,逾越地向着他从未探索过的地方滑动,顾怀玉扬手便是一记耳光,脸色凝着霜雪:“别乱摸。”
裴靖逸给他打的眉眼舒展,美滋滋地“嗯”一声。
这才老老实实将药膏抹匀,指尖规规矩矩地不再逾矩半分。
镇口的鲜红喜轿孤零零地停着,按惯例,东辽人总要拖到日头西沉才来抬人,横竖这方圆百里都是他们的地盘,汉人再闹腾也翻不出浪花来。
领头的壮汉掀开窗帘一角,瞧见里头新娘身穿的喜服一角,便挥手示意起轿。
四个轿夫刚搭上轿杠,却齐齐“哎哟”一声——
这轿子竟似装了千斤巨石,沉得纹丝不动。
“没吃饭吗!”领头的不耐烦地踹了一脚轿杆。
众人憋得面红耳赤,青筋暴起,第二次发力才勉强抬起。
与此同时。
炼铁大作坊内红光翻卷,烈焰腾腾。
铁锤重重砸落在通红的铁胚,火星四溅,“砰砰砰”的金铁巨响震耳欲聋。
东辽与大宸开战在即,最紧要的便是兵器锋利。
耶律迟深知自家皇庭军的底细——二十余年未曾大战,那些曾让汉人闻风丧胆的利器早已锈蚀不堪、形同废铁。
眼下,东辽各地大小作坊昼夜开炉,连轴赶制新兵器。
此刻,耶律迟正亲自视察离西京最近的一处大作坊。
“王爷。”监工捧着一把乌黑透亮的铁弓上前,“新淬的铁弓。”
耶律迟指尖缓缓拂过弓弦,忽地挽弓搭箭,瞄准远处卖力干活的汉人匠奴。
“铮——”箭矢破空,穿透匠奴胸膛,余势不减,深深钉入后方石墙。
耶律迟随手把弓一撂,接过随侍递来的帕子,漫不经心地拭了拭掌心,“还是太软,再硬三分。”
这次随他前来视察的不止一人,还有几位东辽皇庭的老骨头,这些从小喝马奶酒长大的贵族,如今全靠大宸的岁币养得肥头大耳,酒色财气样样不缺。
御史大夫捋着花白胡须阴笑:“王爷日理万机,倒显得我们这些老骨头尸位素餐了。”
耶律迟信步朝下一处走去,熔炉火光将他侧脸镀上一层血色,“你们若是愿颐养天年,也是本王之福。”
“我自然想享清福。”御史突然提高声调,“只是王爷搜查宸人,将我的府邸翻个底朝天……”
耶律迟脚步停顿,半笑不笑地道:“诸位若被宸人刺杀,本王如何向大汗交代?”
谁都明白他的野心,大汗还只是个没断奶的孩子,这帮老家伙再如何看他不顺眼、恨不得把他拉下马。
如今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,逮着机会便明里暗里跟他作对。
御史冷哼一声,拂袖不再言语。
一回程仪仗行至城门,只见一顶朱漆喜轿被拦在道中。
城卫奉命严查出城车辆,要瞧瞧新娘的模样,但轿夫却不愿意,汉人的规矩多,新娘盖上了盖头,新婚日不能被其他男人看见。
那位新郎官都没见过新娘的模样,这就抬着去给那位东辽千户过夜了,岂能让城卫见新娘的模样?
若让千户知晓,岂不是要收拾他们这帮轿夫?
这些辽汉之间的琐事,耶律迟见多了,勒马走在仪仗的最后,两旁跪伏的人群,齐刷刷地呼喊:“拜见王爷!”
耶律迟没工夫管闲事,一挥手便勒马向前,与那顶落地的喜轿擦身而过时,忽地嗅到淡不可闻的幽香。
甘洌苦甜的味道恰似在舌尖,一下让他想起某个人来。
他猛地勒住缰绳,翻身下马的动作惊得刚起身的城卫又“扑通”跪倒,“王、王爷......”
耶律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,瞧着那顶喜轿,“这是在作何?”
城卫低头答道:“回王爷的话,正在依令查验出城的行人车马。”
耶律迟一步一步地走近轿子,浅不可闻的香泽变得清晰几分,丝丝缕缕地在他呼吸里。
他在轿窗前骤然驻足,声音陡然转冷,“本王何时说过,让你们掀新娘的盖头?”
城卫们齐齐磕头,连连认错,哪里还敢多言。
耶律迟瞧着那鲜红的帘子,遮得严丝合缝,里头的人影全然不可见。
他忽地放柔了嗓音,说起了字正腔圆的汉话:“惊扰贵人了,这些粗鄙武夫不懂规矩,还望海涵。”
堂堂东辽的摄政王如此谦逊温和,叫那几个皇庭老头目瞪口呆,压根就没见过耶律迟这么和颜悦色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