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6章 看看实力。
顾怀玉所顶住的压力,远非常人所能想象。此前“准武议政令”一出,只是惹得天下读书人群起攻之,口诛笔伐。
如今这一道任命,却是让满座将领与文官心中惶惶,只是碍于他位高权重,无人敢站出来当庭抗命。
但谁心里不嘀咕?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,竟要肩挑三军统帅,他能撑得起来么?
战场上的帅印,不是奏章上的印章。
这里不是朝堂争斗,也不是舞文弄墨,是真刀真枪的厮杀。
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,帅帐里一个决策出了偏差,便是千万颗头颅滚落黄沙。
裴靖逸的威名自然无人不晓,“将军三箭定吴山”的传奇早传遍九州。
但那是英勇,是战将,是无双猛士,自古猛将千里难觅,帅才却是亿中无一。
为将者冲锋陷阵,为帅者运筹帷幄,其中差别何止云泥?
此刻城楼下的百万雄师,不是三百轻骑,不是八千精兵,是真正关乎国运的倾国之兵。
他裴靖逸再是骁勇,可曾独自执掌过这等规模的战局?
满座老将交换着眼色,掌心皆是冷汗。
这场豪赌,赌的可是大宸的国运啊。
裴靖逸当然知晓顾怀玉承受的巨大压力,也正因如此,他才毫不犹豫地接下这份重担。
他双手紧握剑柄起身,定定望进顾怀玉眼底,那眸光坚定不移,胜过任何的誓言。
顾怀玉瞧着他唇角微翘,转身对亲兵吩咐道:“去将本相的玄鸟旗升起来。”
这一声落下,场间气氛顿时压抑到极致。
眼见事态已成定局,满座的老将俱是坐不住了。
许多人如韩鼎,看着裴靖逸长大,心中自有亲近,但在家国大义面前,任何私心都得靠边。
老将们纷纷起身拱手,或急或重地劝道:“请相爷收回成命!”
“此事实在关系重大,还请相爷听听我们这些老兵的意见!”
“战场之事岂可儿戏?只要出了半点差池,那可是百万将士的性命啊!”
“举国之力的一战,元帅怎能托付一个青年?裴度年纪太轻,如何服众!”
一时间堂上人声鼎沸,争得面红耳赤。
就连向来支持顾怀玉的沈浚,此刻都蹙眉轻声劝道:“相爷,还请三思。”
顾怀玉抬手止住众议,目光落在那猎猎飘扬的玄鸟旗上。
赤红旌旗如烈焰燃烧,玄鸟展翼欲飞,风声猎猎作响。
他处之泰然,都是一早打算好的事,只不过是现在才讲出来,“自此之后,旗在则本相在,本相便立于旗后,与三军将士同生共死。”
众人俱是心头一震。
话说到这个份上,意味着这位宰执用身家性命给裴靖逸背书到底。
若胜,自当共享荣光。
若败,这位宰执绝不会弃城而逃,只会与这面玄鸟旗一同,化作大宸山河最后的丰碑。
众人再无言以对。
宰执都将自己的性命押上,谁还敢多置一词?
各自偃旗息鼓退下,心有戚戚地望向裴靖逸。
裴靖逸却已抄起虎符,他振臂一扬,声如洪钟:“各营都统、偏将、千总——半个时辰后大帐议事!本帅要布置明日首战用兵!”
“迟到者,军法处置!”
说得掷地有声,雷厉风行,毫不迟疑,从善如流。
方才还争执不休的老将们,此刻已纷纷整装待命。
顾怀玉歪头瞧他一眼,赞同他果断的行径。
裴靖逸朝他的方向轻轻一颔首。
四目相对间,什么“我定不会让你失望”的话都成了多余,他既接下了这柄剑,便是接下了顾怀玉的性命与江山。
顾怀玉回到节度使府邸,对自己的定位极为清醒——
他既不通兵法,便绝不插手调兵遣将之事。
他只需做定住百万雄师军心的“定海神针”,令三军将士们每次回头,都能望见那飘扬的玄鸟旗,知道宰执与他们同在,便是最大的定心丸。
至于具体战事,全权交给懂行的人去办。
虽未参与军议,但大帐议事结束后,一众老将却纷纷愁眉不展地来寻他“诉苦”。
最先到访的是韩鼎。
这位老将当年能得裴父赏识,又坐稳节度使之位,自是熟读兵书战策。
可今日参与军议后,他却完全摸不着头脑。
韩鼎坐在书房里,眉头紧锁得能夹死苍蝇:“相爷,裴元帅今夜就要用兵,已调派二十万厢军分三路行动。”
“左翼夜间举火把行军,右翼擂鼓呐喊,中路却只设空营燃篝火……”
“厢军岂能与皇庭军正面抗衡?这到底是何战术?”
顾怀玉单手支着下颚,懒洋洋打了个哈欠,对他的忧虑心知肚明:“韩使君何不直接问裴元帅?”
“问过了!”韩鼎重重叹气,“那小子就说明日一早便知分晓!”
顾怀玉漫不经心地翻着军报,“那韩使君不如等到明日一早?”
这副完全放权、信任至极、毫不过问的态度,让韩鼎只能无奈告退。
韩鼎前脚刚走,蕃兵统领后脚就急匆匆赶来。
这位异族将领风尘仆仆,一进门就抱怨道:“相爷!裴元帅命我五万蕃兵即刻启程,全蹲在山沟里,连头都不让抬!还不准生火埋锅!问他缘由,他只说等着!”
顾怀玉眼皮都没抬一下:“那就等着。”
蕃兵统领还想争辩,侍从已将他请了出去。
紧接着本次出征的厢军统领又红着眼眶进来:“相爷!裴元帅竟让我的兵打头阵!那可是东辽精锐前锋啊,这不是让我们去送死吗?”
顾怀玉亦是一句话打发他:“军令如山。”
厢军统领张了张嘴,最终颓然退下。
顾怀玉稳坐案前,不动如山,他这个宰执都不着急,其他人急什么?
这一夜的节度使府门庭若市,将领们匆匆而来,又悻悻而去。
裴靖逸跨入门槛时,正撞上个满脸愁苦的厢军统领。
他已换上了甲胄披膊,整个人威风凛凛,气势逼人,将战马拴在门外老槐树下,便龙行虎步地进了书房。
顾怀玉听到脚步声,终于从军报上抬起眼,“不是说今夜出征?”
“这就走。”
裴靖逸边走边调整护腕皮带,玄甲随着步行发出清脆金属碰撞声,“临行前,总得来瞧瞧相爷。”
顾怀玉搁下手里朱笔,身子后仰懒散地靠在椅子里,目光在他身上逡巡:“……嗯,人靠衣装……”
裴靖逸自然知晓自己这副皮相在军中有多招眼,但得顾怀玉亲口夸赞,意味就变得不一样了。
他突然俯身撑住案几,指腹轻轻摩挲着下颚,“相爷若看得上眼,我愿以身相许,扫榻以待。”
顾怀玉轻嗤一声,并不接话,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。
裴靖逸敛去唇边松散的笑意,亦是认真专注地凝视他,“相爷可害怕?”
顾怀玉摇摇头,他信裴靖逸的能耐,信自己的眼光,更信事在人为。
裴靖逸身子更向前倾,握住他手贴在自己脸颊上,好似好似顾怀玉在抚他的脸颊。
他垂眸低语:“相爷不怕,我怕。”
顾怀玉眉尖轻挑,你还害怕?
裴靖逸抬眼,嘴唇轻轻碰一下他莹粉的指尖,“我怕不在时,有人对相爷献殷勤,乘虚而入。”
顾怀玉原以为要说什么军国大事,没想到竟是这般儿女情长。
他顺势扶住裴靖逸坚毅硬朗的下颚,那锋锐的轮廓与他温白掌心形成鲜明对比。
“畜生!”顾怀玉骂道,“你就不怕拉着本相一起死?”
明明是骂人的狠话,可从他嘴里说出来,却叫裴靖逸心花怒放,笑着反问道:“相爷当初下准武议政令时,可曾怕过身败名裂?”
顾怀玉当然不怕,他欣赏的正是裴靖逸与他共同的笃定,那种对自身能力的绝对自信,运筹帷幄的从容,从不动摇的坚定。
裴靖逸下颚恋恋不舍地蹭了他的掌心,终是起身:“时辰到了,相爷不送送我?”
顾怀玉也站起身,抬手广袖一展:“元帅请便,本相就不远送了。”
裴靖逸轻笑一声,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门槛。
说是这般说,顾怀玉却还是踱至廊下。
只见裴靖逸一个利落的翻身跃上战马,顺手捞起马鞍旁悬挂的玄铁兜鍪往头上一扣。
面甲落下,只余一双含笑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。
“相爷且等着——”他勒马回身,声音透过铁面传来,带着金属的嗡鸣,“这一仗必胜,待我将东辽狼旗扯来,给相爷垫脚擦靴!”
顾怀玉指尖轻点自己眼尾,轻轻一笑:“本相拭目以待。”
这并州城中,又岂止顾怀玉一人在等着看?
有些话不用点明,人人心中有数。
若是裴靖逸这一仗败北,丢脸的可不止他这位新任三军元帅,更是顾怀玉。
白日里宰执力排众议,立下二十六岁的年轻元帅,若首战便败北,日后还如何服众?朝中谁还敢替他卖命?
不只是裴靖逸的元帅之位坐不稳,顾怀玉的威望也势必一落千丈。
这满城上下成千上万双眼睛,全都紧盯着这场首战的成败,看这位宰执究竟是慧眼识珠,还是任人唯亲。
顾怀玉处理完手头军务,凌晨时分便登上了城墙。
却发现比他来得更早的大有人在——麾下文官武将,沈浚、谢少陵、聂晋、魏青涯皆已肃然立于城头。
韩鼎早就站在城楼上等候,一见顾怀玉来,立即迎上前去,拱手道:“相爷请坐。”
顾怀玉点头,缓缓在主位落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