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语权
酒店的包厢很安静,窗外是京市傍晚的车水马龙。侍者给他们倒上普洱。周亦诚主动开了话头,“老吴身体怎么样了?几年前回去听他说想退休,一直没退成。”
江寻端起茶杯,吹了吹热气,语调平平,“去年校庆打过视频,头发白了一半,说话中气比以前足。”
沉知周说:“嗯,前段时间还给我们实验室推荐了几个竞赛生。说是在他手里浪费了,应该早点出来见世面。”
叁言两语,都是围绕旧日恩师的寻常寒暄。可叁人聊的越是寻常,彼此间那股没戳破的氛围就越是紧绷。
周亦诚放下杯子,话题忽地一转,转回江寻身上。
“毕业之后,你们两个是好多年没联系了吧?”他说,“我倒是头一年还在美国见过江寻。就在中国城,中秋节前后,留学生聚餐。”
他用一种讲故事的语调描述,“那天晚上大伙儿打牌到一半没看见他,出来抽烟,结果看见他在楼下打电话。”
“打了很久,对方一直没接。我看他表情不对,还劝了两句‘姑娘嘛,哄哄就好了’。他当时也挺倔的,就站在楼下那个电话亭里,一遍一遍拨。跟个望夫石似的。”
正要说下去,就看到江寻的一记眼刀。
周亦诚举起茶杯,作为一种无声的赔罪。
“也是没办法。年轻人,感情的事就是这样。”
中餐厅的空调太足,沉知周浑身都冷下来,有凉意从脚底一路攀到脊背。
她想起来了。是那个中秋节。章青岚做了一桌子菜,算是庆祝,也是告慰,庆祝她初入大学的崭新生活。席间,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固执地震动了无数次,来电显示是一串来自美国的陌生号码。
她没接,直接按了静音,最后索性关了机。
饭吃到尾声,上了果盘。包厢里的气氛始终没热络起来,话头兜兜转转,也再没回到私人问题上。
江寻手机忽然响了,他放下筷子,站起身。“不好意思,公司有点事,我接个电话。”
他这么一走,包厢里就只剩下沉知周和周亦诚。安静更甚。
周亦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。
“改变历史的人。”
沉知周以为自己听错了。“什么?”
“没什么,”周亦诚笑着摇摇头。
沉知周茫然地眨眨眼,正要让他讲清楚,江寻已经回来了。
他拉开椅子坐下,带回一阵室外的微凉空气,对周亦诚点了下头。
“a轮领投的那家临时想加码。我拒绝了。”
一句话,没有多余的解释。茶正续上,侍者动作很轻,茶水注入青瓷杯,漾起袅袅白雾。
周亦诚立刻会意。棱镜现在不缺钱,也不缺追捧。路演把价格打上去了。他今晚要谈的,不是施舍,而是资格。
他开始谈美元基金的全球视野,谈他们在硅谷积累了二十年的人脉。谈完人脉,又谈上下游产业链的整合,比如欧洲最新的光刻机工艺进展,青衫可以牵线搭桥,让棱镜的工程师过去交流学习。接着又聊地方政府的补贴政策,哪些园区的土地价格最优惠,哪些对高新企业的税收扶持有特殊通道。
这些话都点到为止,一句也不多说具体细节。
最后他说,“青衫对光芯片这个赛道看了很久。坦白说,之前看的几家都不满意。要么技术路线太保守,要么团队背景不够硬。棱镜是第一个让我们愿意主动出手的。”
“周师兄过奖。”江寻反应很平淡,没有年轻创业者常见的受宠若惊,“不过青衫如果要进,得遵守我们的节奏。”
“什么节奏?”
“估值按今天路演后的市场反馈重新定价。另外,董事会席位我们不让。”
这话说得不客气。周亦诚却笑了。
“你倒是比当年那个在中国城打电话的小朋友精明多了。”
沉知周听着这一来一回的对白,低头喝茶。
讲物理的江寻很天真,眼里有光。讲估值的江寻像另一个人,冷静,懂得如何展示力量,更懂得如何利用匮乏制造渴望。
江寻接下来话锋一转,“青衫投ai芯片,看重的是什么?算力?还是应用场景?”
“都要,但更看重壁垒。”周亦诚放下茶杯,“你今天讲的那套东西,如果真能做出来,就是一道别人跨不过去的门槛。”
“所以你们愿意赌?”
“愿意。但前提是,你得让我看到更具体的时间表。”周亦诚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,“a轮到b轮之间,能拿出什么阶段性成果?”
江寻转头看向沉知周。
“沉老师,从技术角度,第一代样品最快什么时候能出来?”
沉知周没想到江寻会在这种场合直接把球踢给她。
她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实验室现有的进度和资源配置。
“如果资金到位,设备采购顺利的话,十个月。”她说,“但这是最理想的情况。”
“那就十个月。”江寻转回头。
周亦诚挑了挑眉。“你就这么信她?”
“我相信物理学。”江寻说。
快九点,周亦诚说自己要去开一个和纽约总部的视频会。他在亚太区新官上任,总有理不清的烂摊子。好巧不巧,公司给他安排的酒店,就是这家柏悦。
电梯口,几个人道别。
“合作愉快。”周亦诚向上。江寻和沉知周向下。
金属盒子缓缓下坠。电梯壁上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,一动不动。
“为什么决定创业?”沉知周忽然开口。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放大了,显得突兀。“留在波士顿或者湾区,直接做技术,不是更简单?”
江寻想了想,说:“只做一个技术发烧友,掌握再尖端的技术,话语权还是太有限了。”
话语权。
沉知周点点头。这话她认同。象牙塔里也是一样,只是名字换成了项目归属,经费分配,职称评定。
这些话他们从前是不会说的,如今却说了。
但她并不拒绝这种改变。
恰恰相反,拿到第一笔项目经费,乃至最终要站上路演舞台时,她做出的都是“入世”的选择。
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说,她和江寻也算是殊途同归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