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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苦夏輓歌

    夜沉得像墨。
    煤炉翻倒的灰烬撒了一地,母女俩谁也没说话。
    北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,吹得灯泡微微摇晃,墙上影子跟著动,像场沉默的皮影戏。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李素娟突然站起身,开始翻找床底的包袱。她將江野那几件洗得发白的衣裳一件件叠好,塞进磨破了角的布包里,动作快得让人心慌,“去找你表姐,她在广州纺织厂打工,说那边条件特好,工资也比咱这高出一大截。”
    李素娟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今晚就走。”
    江野愣在原地,仿佛被钉在水泥地上,“妈你说什么胡话?你身体这样,我咋能去广州呢,赵老三的钱我再想办法,咱肯定能还上的。”
    李素娟惨笑,眼角挤出深刻皱纹,“拿啥还?咱这小地方,多少年才能挣到这么多钱?我这副破身子骨早就无所谓了,可你不一样,妈不能眼睁睁看著赵老三糟蹋你啊!”
    三年前她留不住丈夫,三年后必须留住女儿。
    小城人言可畏,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。当年丈夫私奔的閒话让她们这么多年抬不起头,明里暗里被人戳脊梁骨。若女儿真被逼的走上绝路,李素娟死都闭不上眼。
    泪光浸湿江野眼眶,她声音哽咽,“可是我走了,他们不会放过你的。”
    “我都这么大年纪了,赵老三不敢拿我怎么样,他是在打你的主意,你走了他就没由头闹。”李素娟语气坚决。
    话音未落,她猛地抄起案板上的菜刀。
    银光乍现的剎那,江野惊恐地闭上双眼,却听得一声清脆的断裂声,母亲珍藏多年的银鐲在刀下应声而断。
    这银鐲是当年姥姥留给母亲的唯一嫁妆,她向来珍视如命,从不轻易示人。也正因常年贴身收藏,才侥倖没被江伟明搜颳了去。
    “拿著。”李素娟將半截还带著体温的银鐲塞进女儿掌心,断口处的锐利硌得人生疼,“无论你去哪,带著这鐲子,就当是我在身边陪著你。”
    “妈……”江野眼泪簌簌而下。
    李素娟仔细为女儿擦去泪水,粗糙指节轻柔地拂过她的眉眼,目光里盛著化不开的温柔与不舍,“小野,记住嘍,人活著要像竹子一样,挺直而立,风雨不折。”
    看著李素娟浑浊的眼眸,江野想起母亲被一个男人毁了的一生。
    -
    江野的父亲名叫江伟明,曾是纺织厂里人人提及都要赞一声的“俊后生”。
    1972年,江伟明接过父亲的班,顶职进厂,正赶上文革末期政策鬆动,分配时得了个不错的岗位。那时的他,一身劳动布工装总是乾净整洁,头髮用髮蜡抹得服服帖帖,在车间昏黄灯光下也透著乌亮光泽,是不少女工的“梦中情人”。
    但江伟明独独喜欢不怎么爱说话的李素娟。
    他每月三十多块的工资,除去买“大前门”烟的钱,其余都仔细攒著,悉数化作了送给李素娟的惊喜。最轰动全厂的,是他用整整三个月工资换回的那块上海牌手錶。
    银色表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他当著全车间轰鸣的织机和眾多羡慕的目光,郑重地將它戴在李素娟纤细的手腕上,兴奋的声音穿透机器轰鸣,“素娟,这辈子我都对你好。”
    婚后不久,李素娟怀了身孕。厂里念她是多年的优秀职工,特意给这对小夫妻分了筒子楼里一间单独的宿舍。虽然不过二十平米,却总算有了属於自己的灶台和窗户,不必再和七八个女工挤在大通铺里。
    李素娟挺著肚子,用碎布做了窗帘,拿旧报纸糊了墙,江伟明则从厂里废料堆里捡回些边角料,亲手钉了个简易衣柜。夜晚,两人挤在窄小的单人床上,听著窗外纺织厂永不停歇的轰鸣声,竟也觉得日子有了奔头。
    江野出生那年冬天特別冷,筒子楼没有暖气,江伟明就彻夜守著煤炉子,生怕冻著妻女。他学会了下班就去菜市场买菜做饭,学会了用废布料给女儿做尿片。那时他看李素娟的眼神还带著光,常抱著女儿在走廊里边走边哼,“咱们工人有力量。”
    日子像织布机上的梭子,飞快地穿梭著。
    转眼江野上了高中,李素娟的身体却每况愈下。常年吸入絮让她的咳嗽越来越重,肺里像塞了团湿,喘气都带著嘶嘶的杂音。她开始频繁请假,工资从每月一百二十块锐减到八十、六十,最后只剩基本生活费。
    而此时的江伟明,却因为能说会道被提拔成销售科副科长,经常代表厂里去南方谈业务。他见识了深圳特区的高楼大厦,学会了在酒桌上谈笑风生,西装口袋里总揣著印头衔的名片。
    一次產品会上,他认识了深圳一家纺织公司的董事长千金小陈,那是个才二十五岁的姑娘,烫著时髦的大波浪,涂著亮晶晶的唇膏,说起话来眼睛像会跳舞。
    回到闭塞小城邹平后,江伟明开始对著家里那面斑驳的镜子发呆。镜中的自己鬢角已经微白,而身边病怏怏的妻子更是面色蜡黄,眼角爬满了细密的皱纹。每当李素娟剧烈的咳嗽声在筒子楼里迴荡时,他就不自觉地摸出那张写著call机號码的粉色纸条。
    对比之下,那个南方姑娘的笑靨就像一道刺目的光,照得江伟明睁不开眼。她会在电话里娇声说,“江科长好厉害呀”;会带他去和平饭店喝下午茶,在铺著雪白桌布的环境里,教他用精巧的银质餐具品尝他叫不出名字的牛排西点;会拽著他的胳膊钻进霓虹闪烁的歌舞厅,在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里,看他手脚笨拙地晃动,然后趴在他肩头笑得枝乱颤;还会隨手买下价格抵得上他半年工资的西装,轻飘飘地塞进他怀里,笑说“配你嘛”。
    一个从计划经济时代工厂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男人,对这般直白而汹涌的物质与温柔,几乎是毫无抵抗力的。
    一来二去,江伟明那点曾经对家庭的担当,到底没抵过诱惑。为了討得小陈喜欢,他开始把工资悄悄截留,藉口“业务需要”买金利来领带,摸摩斯喷香水,却忘了女儿连本英汉词典都捨不得买。
    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,江野去给李素娟买药,猝不及防地撞见父亲臂弯里挽著个描画精致的年轻女人。那人指尖鲜红,腕上手錶晃眼,正娇声笑著,拉扯著一条连衣裙往自己身上比划。
    而江伟明看她的眼神,竟带著几分江野记忆中只属於母亲的、那种专注而温柔的亮光。江野猛地缩身,躲进一排掛满腈纶衫的货架后面,透过衣物的缝隙,看著父亲用那双曾为母亲细心戴上手錶的手,轻抚过那裙摆,搂上女人腰间。
    那一刻,江野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。
    回家的路上,她死死攥著那包咳嗽药,指甲將自己掐得生疼。脑海里反覆浮现母亲咳得直不起腰的样子,想起家里重活都是江伟明来干;想起自己还在读书,若没了江伟明的工资,她和母亲恐怕要喝西北风。
    真捅破了这层纸,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恐怕立刻要散架。
    筒子楼里,李素娟正蹲在走廊的煤炉前煎药,咳嗽声时断时续。听见脚步声,她抬起头,露出一个疲惫的笑,“小野回来了,药买到了吗。”
    江野看著母亲被生活压弯的脊樑,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。那个秘密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,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。
    她第一次发现,原来有些真相,比谎言更伤人。
    日子就那么不清不楚的过下去。
    1993年夏天,那张印著烫金字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筒子楼时,整栋楼都轰动了。
    李素娟捧著那张薄薄的纸,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。她特地买了二两猪肉,红烧肉在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著热气,油香飘满了整条走廊。
    就在母女俩又哭又笑地计划著未来时,江伟明跟著小陈跑了。
    不仅如此,他捲走了家里所有积蓄,连缝在枕头里江野的学费,李素娟的银项炼,甚至结婚时那床红缎被面都没放过。更可怕的是,他在抽屉最底层留下一沓按著红手印的借条,原来他为了討好那个姑娘,早就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。
    祸不单行,命运重锤接踵而至。
    就在那个闷热的七月底,李素娟在夜班时突然咳血晕倒在轰鸣的织布机旁。白色的絮被染上暗红血跡,像雪地里绽开的梅。诊断书和催款单像雪片一样飞来,每一张都冰冷地宣判著这个家庭的绝境。
    面对这一切,李素娟没流一滴泪,只是独自去了厂区后面的池塘。
    她掏出那只珍藏了二十年的上海牌手錶,錶盘在月光下依旧闪亮,秒针还在不知疲倦地走著,仿佛那些美好时光从未流逝。她用力一掷,手錶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,“噗通”一声没入浑浊池水。
    水面泛起涟漪,一圈圈盪开,就像她与江伟明曾有过的幸福快乐,最终都消失不见。
    -
    拜江伟明所赐,家里境况一落千丈。
    学费像一座山,压在母亲肩头,也压在江野心上。
    看著李素娟为了凑钱,像个陀螺似的在缝纫机、零工和灶台间连轴转,本就单薄的身子愈发佝僂。江野嘴上不说,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,那台破旧的缝纫机嗡嗡响到多晚,她就在被窝里偷偷咬著枕巾哭了多少回。
    直到一天晚上。
    “妈,我不去上大学了。”
    江野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,连一丝涟漪都没有。可只有她自己知道,胸腔內正翻涌著怎样的痛楚。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录取通知书上凹凸的烫金校徽,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刻在她心上的烙印。
    话音落下的瞬间,李素娟正在缝补的动作猛地一滯。针尖猝不及防刺入指腹,沁出一颗鲜红血珠,她却浑然不觉。慢慢地,她抬起头,眼眶通红,嘴唇哆嗦著,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,只是难以置信的摇著头。
    这个思考良久,不得不做的决定像一把生锈的锯子,在江野五臟六腑间来回拉扯。每一下都带著倒刺,撕扯著她十几年寒窗苦读的日日夜夜。凌晨五点就在走廊借光背重点的寒冷,练习册上密密麻麻的笔记,老师那句“你一定能走出这个小城,去到大城市”的鼓励……
    所有这些,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。
    “小野……”李素娟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,带著哽咽哭腔,“是妈没用,是妈拖累了你啊!”她拼命捶打自己心口,被扑过来的江野死死按住。
    娘俩抱在一起,眼泪流淌。
    这一瞬间,江野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开。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,而是一种绵长而深刻的钝痛,像是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在体內一点点碎裂。
    那是梦想被连根拔起的声音,是未来在眼前轰然倒塌的巨响。
    但她只是挺直了脊背,把这张承载著全部梦想的通知书,和那些按著红手印的借条一起,压在箱底。
    “没事的,妈。不上大学,我就能边打工边照顾你,咱们向前看,日子一样有奔头。”
    李素娟一句话都说不出,只把脸埋女儿衣襟里,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布料。
    江野像小时候李素娟哄她睡觉一样,轻轻拍著母亲的背,说著安慰的话。
    可是她心里很清楚,有些路一旦错过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她的大学梦,她的青春,她本该灿烂的未来,都在这个夜晚悄然埋葬。
    窗外的蝉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,仿佛在为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夏天,唱著最后輓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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