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九章 毒药
夜风卷著尘土,带走白日里最后一丝余温。冷,疼。
老瘸子感觉自己快散架了。
从河边的工地到领主堡垒的这段路,比他过去十年走的任何一段路都要漫长、都要艰难。
那条刚刚治好了一点的腿像灌满了铅,每一步都伴隨著骨头摩擦的剧痛。
但他不敢停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——告诉那个小孩领主,有人要杀他的手下,有人要造反!
这念头烧得他满脑子都疼。
为什么?为什么他要为了一个见都没见过的领主费这么大心思?
他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或许是因为那几顿饱饭,或许是因为那身乾净的粗麻布衣服,又或许是当那个修女小女孩用温暖的白光包裹他那条烂腿时,他几十年来第一次感觉自己不像一条野狗。
他得保住这一切,哪怕只是为了明天还能有一碗热麦糊。
“站住!什么人!”
堡垒门口,两名手里拿著木棍的卫兵看著他,一脸厌恶。不知道是嫌弃他那条断腿,还是他这个人。
他们是附近的工人,因为听说有钱拿,所以过来看门。他们不是骑士,也守不住门,但他们仍然高傲地蔑视周围一切的普通人。
——他们可是在给领主看门!
“我……我有天大的事要报告领主大人!”老瘸子喘著粗气,用尽全身力气喊道,“天大的军情!”
“军情?”一个卫兵嗤笑出声,用木棍戳了戳老瘸子的胸口,“就凭你?一个臭水沟里爬出来的瘸子?滚远点!领主大人的城堡也是你能靠近的?”
“是真的!有人要造反!要杀人!”老瘸子的声音因急切而变得尖利。
“每天都有人想见领主大人,说的都比你这个更离谱,”另一个卫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“快滚!不然就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!”
绝望像冰冷的河水,瞬间淹没了老瘸子。
他知道,凭他自己,永远也敲不开这扇门。就在他准备瘫倒在地时,一队巡逻的身影从城堡內走了出来。
那是一群孩子,最大的不过十几岁出头,身上却穿著木甲,腰间挎著木剑,神情严肃,煞有介事。其中有一个正是那个曾经监督他搓麻绳,数数只能数到四的小孩老爷。
“吵什么?”那小孩老爷皱著眉,奶声奶气地喝问道。
卫兵见到这群孩子,气焰顿时矮了半截。
哪怕这是群小孩,他也不敢怠慢,毕竟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骑士,於是连忙解释道:“大人,一个疯瘸子在这里胡说八道,我们正准备把他赶走。”
那小孩老爷的目光落在了老瘸子身上,他歪著头想了想,似乎认出了这张脸。“你是……工地搓麻绳的那个?你不好好待著,跑这里来干什么?”
老瘸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连滚带爬地挪过去:“小、小老爷!我有天大的事!有人要在工地动手,要杀你们!就在后天晚上!”
这话一出,那群孩子们的脸色都变了。
他们虽然年纪小,但跟著伊万经歷了太多,对“危险”二字有著远超常人的敏感,况且他们又不像是卫兵有那么多的心思,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老禿头那次的突袭!
领头的小孩不再犹豫,立刻对卫兵下令:“把他带进来!快!我去通知伊万!”
……
城堡的一间静室內,伊万静静地坐在一张椅子上,塞繆尔则饶有兴趣地站在一旁。老瘸子跪在地上,浑身发抖,將他偷听到的话一五一十、顛三倒四地全部复述了一遍。
伊万全程没有打断他,只是平静地听著。
他平静地不像是一个小孩,倒像是一个变化成孩子的老妖怪,这让老瘸子不敢有丝毫隱瞒。
老瘸子也下意识地打量著伊万,有些惊疑不定。
虽然那些小孩老爷们就已经很夸张了,但是领主也是个孩子,这也太胡闹了吧!
老瘸子没有敢质疑眼前领主真假的胆量,他只能相信,眼前的这个平静异常的孩子,就是领主。
“……就、就是这些,”老瘸子说完,重重地磕了一个头,“小人说的句句属实,绝无半句谎言!”
伊万点了点头,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,既没有震惊,也没有愤怒,仿佛只是在听一件意料之中的事。
造反嘛~理所当然。
只要有想做些什么改变世界,就终究有享受旧世界福利的人跳出来反对。
没有多少人能够背叛自己的阶级。
伊万看向老瘸子,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老瘸子愣住了,张了张嘴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“小人……小人没名字……大家都叫我……瘸子。”
瘸子……
伊万抿了抿嘴唇,他嘆了口气。
“嗯。我知道了。”
他应了一声,便不再多问,挥了挥手:“你做得很好。先带他下去,找个乾净房间,给他吃的,让他好好休息。没有我的命令,不准他离开。”
就在卫兵准备將老瘸子带下去的时候,门外传来通报声:“领主大人,骑士诺德求见。”
伊万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。“让他进来。”
诺德快步走了进来。他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、还散发著异味的老瘸子,眼中闪过一丝错愕。但他立刻收敛心神,单膝跪地,向伊万献上骑士的敬礼:“伊万大人,那些黑森林的骑士不安好心,他们天天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宴会……”
静室內,气氛变得微妙起来。
伊万的目光在诺德身上停留了片刻,正准备开口。
“砰——!!!”
静室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狠狠撞开,巨大的声响震得烛火狂跳,所有人的心臟都漏跳了一拍!
伊莲娜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般冲了进来,她的头髮有些散乱,脸上混杂著惊愕、愤怒与不敢置信。她的手里,死死地攥著一个女人的手腕,那力道之大,几乎要將对方的骨头捏碎。
“伊万!”她声音发颤,既是愤怒,也是后怕,“你来看!你看看这是谁!”
被她拖进来的女人正是克莱尔!
克莱尔脸色煞白如纸,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。她的另一只手里还捏著一个被揉得皱巴巴的小布包,此刻正拼命想往身后藏,却被伊莲娜死死地控制著,动弹不得。
“克莱尔?”诺德失声惊呼,他猛地站起身,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幕。这不是黑松林他们自己的村民吗?
虽然诺德跟黑松林的人不太熟,但好歹他也是在黑松林呆了好几天的。
“还有他!”伊莲娜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喊了一声。
两个柴薪骑士团的孩子,合力將一个男人押了进来,重重地推倒在地。
是马克!
他面如死灰,双目无神,瘫在地上,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乾了。
伊万的瞳孔,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。
怎么回事?怎么自家的村民也想要搞他?
“怎么回事?”伊万沉声问。
“我……我晚上饿了,去厨房想找点吃的……”伊莲娜的嘴唇哆嗦著,她显然也被嚇得不轻,“然后就看到他们两个!鬼鬼祟祟地围著给你准备的肉汤!克莱尔正准备把这个……这个东西往里面倒!”
她猛地一拽,將克莱尔手中的小布包夺了过来,狠狠地摔在伊万面前的桌子上。
布包散开,一些奇怪的粉末洒了出来。不是盐,但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。
那么,只可能是……毒药!
毒药!
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,在诺德和老瘸子的脑中炸响。
诺德只觉得手脚冰凉。他刚刚还在匯报旧骑士的阴谋,可他万万没想到,最先动手的,竟然是伊万的“自己人”!
老瘸子屏住了呼吸……原来当领主会遭遇这么多可怕的危机吗?怪不得要住在城堡里。
局面,瞬间变得比任何阴谋都更加棘手。
城堡的餐厅被临时改成了审判厅。
冰冷的石墙迴荡著烛火燃烧的“噼啪”声,以及克莱尔压抑不住的、细微的啜泣声。
马克和克莱尔並排跪在大厅中央,周围站著闻讯赶来的柴薪骑士团的孩子们,以及伊莲娜和诺德。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、愤怒和困惑。
伊万坐在主位上,面无表情,手指轻轻地敲击著桌面,那撮粉末就在他手边。
麻烦了。
伊万沉默地思考著。有些麻烦大了!
克莱尔的丈夫是约翰,约翰死在打老禿头的时候。克莱尔的儿子是五岁的丹尼尔,此时就在柴薪骑士团的队伍里,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母亲,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过来干嘛。
而马克,他就更复杂了,他妻子是伊芙,也是个骑士,他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小贝卡,同样是柴薪骑士团的小孩子。
他要怎么处理这两个人?
“为什么?”
伊万终於开口,他凝视著那两个人。
这平静的质问,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力,马克浑身一颤,嘴唇蠕动了半天,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他能说,他想要庄园,他也想过上那些骑士老爷的生活吗?
还是说,他是被裹挟的,他是被迫的?
他看著一旁看著他的小贝卡,他说不出来话。
而克莱尔猛地抬起头,泪水划过她憔悴的脸颊,最终她张了张嘴,说不出话来。
气氛,逐渐沉默起来,场上有些诡异的平静。
伊万的內心,却不平静,情绪惊涛骇浪般的翻滚。
麻烦,远比表面上看到的要大得多。
第一个麻烦,是先例。
这是他成为领主后,第一次处理內部的背叛。
之前,他还是一个基层公务员,穿越后也大多是一个孩子的心態,虽然造出了枪械还有滑翔机,但是他始终还是没把这些人放心上。
——治理游戏谁不会啊?
但现在,这件事让他意识到了,这些人可不会像是游戏那样锁忠诚,他们会干出各种事,好事,坏事,蠢事。
比如马克和克莱尔,无论他们是怎么想的,伊万都必须要处理他们。
因为他们是『背叛者』。
他的处理方式,將成为未来所有类似事件的標尺。是杀,是剐,是流放,还是赦免?无论哪一种,都將成为他亲手订立的“新法”。
这个先例一旦立下,就再也无法轻易更改。他今天种下的是龙种还是跳蚤,將直接决定未来的收成。
第二个麻烦,是孩子。
他记得很清楚,马克的儿子、克莱尔的女儿,都在柴薪骑士团里。
那些孩子,是他未来的基石,也是治理整个黑森林最重要的一环。他们跟伊莲娜关係非常好,有理想有信念……
可现在,他要当著这些孩子的面,审判甚至处死他们的父母吗?
这无异於亲手將仇恨的种子,种进自己最看重的园里。今天他杀了他们的父亲,明天他们会不会就用自己给他们的火枪,来射击自己?
第三个麻烦,是民心。
马克和克莱尔,不是什么旧贵族。
他们是黑松林土生土长的村民,是所有“泥腿子”的代表。
他杀了他们,黑松林的其他人会怎么想?
会不会觉得他伊万·洛夫斯林,也不过是另一个翻脸无情、喜怒无常的“老禿头”?他好不容易通过“徙木立信”建立起来的信用,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在黑松林內部瞬间崩塌?
第四个,也是最致命的麻烦,是敌人正在看著。
诺德和老瘸子的情报已经证明,旧骑士们正在策划一场阴谋。
而马克和克莱尔的行动,无法確定是黑森林的骑士的行动,还是意料之外的事情。
但总之他在明,敌在暗。
他如果处理得稍有不慎,表现出哪怕一丝的犹豫或软弱,都会被那群豺狼视为可乘之机,立刻就会扑上来將他撕得粉碎。反之,如果他处理得太过酷烈,导致內部分裂,那同样是敌人最希望看到的局面。
他正走在一道锋利无比的刀刃上,左边是民心离散的深渊,右边是威信扫地的悬崖。无论朝哪边偏倒,都是万劫不復。
那么,他该怎么做?
伊万的脑海中,瞬间闪过了数个方案。
方案一:杀。
以雷霆手段,当眾处决。这是最简单,最直接的立威方式。用他们的血,来警告所有心怀不轨的人。但这后患无穷,他將彻底失去黑松林村民的“心”,他的统治將建立在恐惧而非拥护之上,这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。
方案二:赦。
以宽仁之名,赦免他们。
或许可以藉此收买人心,展现自己与旧贵族的区別。但这同样是自取灭亡。赦免投毒的叛徒?这无异於告诉所有人,背叛的成本低到可以忽略不计。
他的权威將荡然无存,未来將有无数个马克和克莱尔出现。
方案三:审。
將他们关押,进行一场公正的审判。
可问题是,依据什么法律?教廷的律法?那只会让神甫重新介入,让他陷入被动。他自己的“法”?他的法又是什么?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向所有人公布他的理念。
伊万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,扫过愤怒的伊莲娜,震惊的诺德,痛哭的马克和克莱尔,以及那些站在门口、眼中满是迷茫与恐惧的柴薪骑士团的孩子们。
他忽然意识到,这或许也是一次机会。
就看自己能不能把握好。
思考了片刻,伊万缓缓开口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