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27
陆云踪长剑入鞘,干脆利落,回身面向韫曦,他眼中那些外露的锋芒与冰冷的嘲意已敛去大半,恢复了惯常的疏淡,只是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未散尽的沉郁。女孩儿惊讶却也好奇,眼神明亮,静静地看着他,陆云踪发觉心里舒了口气,因为那里没有一丝丝嫌恶自己的神色。
可现在没有,不代表以后也永远没有。
她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,怕也会觉得自己很脏,如常氏所言,他就不该活下来。
也是,当初祖父掐死自己多好啊,省得受了那么多年的苦。
“常氏……是你的姑母?冯潆潆喊你二表哥……那你、你和王亦安、岂不是表兄弟?”话一出口,她自己都觉得荒唐,却又无法不问。
陆云踪平静道:“我和常家,早就没什么关系了。什么表兄弟,我不认,王亦安也不认。”
韫曦更乱了,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被猫抓乱的丝线。
她万万没有想到,陆云踪与常家之间,竟然会是这样的关系。
常氏咬牙切齿的“孽畜”、“贱皮子”辱骂犹在耳边,若陆云踪真是常家血脉,即便母亲身份低微,又何至于让嫡亲姑母憎恶到欲除之而后快,且又被王亦安追杀?
而他又对常家好像怀着无尽恨意。
她越想越觉得头疼。
忍不住又看了陆云踪一眼。他面色依旧平静,可她分明察觉到他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感怀之意。
这样的地方,说是旧居,更像是被刻意遗忘的角落。
韫曦小心翼翼说着:“那、你娘,是不是常家的媳妇儿?她现在在哪里呢?”
他眉心一动,不欲再多说此事,摆了摆手道:“陈年旧事、不提也罢。这地方没什么可看的了。你回去吧,我也该走了。”
韫曦也不好多说什么,见他颇有些怏怏不乐,不知如何安慰,沉默着偷偷返回自己的院子。
陆云踪确认她安然无恙,正要转身离去,身后传来韫曦犹豫的问话:“陆云踪。你真的……不认识一个名叫陆骁的人吗?”
“不认识。”他冷笑,转身便走
陆云踪的身份着实让韫曦吃了一惊,常氏一口咬定没有姓陆的亲眷,可这不就是现成的吗?
不过,他既然应该喊常氏为姑母,按理说,他应姓常,怎么会姓陆?
再想到那句——“我爹看你一眼都觉恶心”。
常氏听了脸色大变,几乎失态。
若陆云踪的父亲与常氏真是兄妹,又怎会有这样深的仇怨?兄妹之间,哪怕再有嫌隙,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。
百思不得其解。
陆云踪与陆骁,同姓为陆,轮廓又相似……难不成……
韫曦慢慢吐出一口气,上一世的种种、这段日子以来的疑惑与不安,虚虚实实,变得不那么真切。
庄周梦蝶,自己是庄周还是蝴蝶?
究竟是做了一场过于清晰的梦,还是这世间本就真真假假,分不清现实和虚幻?
宫中快马送来的书信已然呈上,父皇谆谆叮嘱,却也言简意赅说明不可再多逗留,即刻返京。
再拖下去,既不合规矩,也不合时宜。
眼下唯一能做的,是回到京中再慢慢让人暗中打探罢了。
王亦安送她来到郊外,神色一如往常温和持重。只是他自己心里清楚,这一回,他是送不到尽头了。
豫章郡诸事未了,他身负差事,须得留下来继续任职,无法护送公主回京。
这一别,不知要隔多久。
两人之间的距离,早已不像从前那般自然。
韫曦的态度,比往日淡了许多。客气有余,亲近不足,偶尔伶牙俐齿地讥讽自己,似乎知道了什么,可脸上却是全然无辜天真。
王亦安心里并不好受,却仍旧维持着应有的分寸。他走上前来,语气温和,叮嘱的都是些路途上的琐事,言辞周全,没有半点逾矩。
临到最后,他似乎想起了什么,又往前靠近了一步:“殿下若……若思念江右风物,无论砚台、瓷器,或是孩童玩物,只需一封书信,臣必着人快马送至京中。”
韫曦耐着性子听完,听懂了,也只作没懂,随即转身上了马车,江右除了陆骁,其实真没什么可留恋得。
王亦安站在原地,目光一直追随着马车,直到它拐出城郊,再也看不见。
尚公主一事,他从未真正放下过。
只是这条路,走得越久,越显得曲折。
韫曦一路上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。窗外的景色换了一茬又一茬,她却很少去看,思绪总是不自觉地飘回江右。
她想起陆云踪。
自己从未向他表明身份,也没有告诉他即将离开。走得这样匆忙,连一句告别都没有留下。
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找自己。
若是找不到,他会不会惦记?
孙嬷嬷与星穗看出了她情绪不高,一路上费尽心思逗她开心,说些路上的趣闻,又指着远处柳树,笑称今年必是个好年景,公主一定心想事成。
韫曦也不好拂了这份心意,便勉强打起精神应和着说笑了几句。只是笑意浮在脸上,落不到心里。
她的心,仍旧乱糟糟的。
马车出了江右地界,行程渐渐开阔。再往前,便要渡过江州渡,正式进入河东道。来时还是乍暖还寒的早春,如今却已明显多了几分春意,道旁野花开得烂漫,粉白黛紫,姹紫嫣红。
这日天气极好,天高云淡,风也柔和。
随行的车马不自觉放慢了速度,索性当作歇一歇,也让公主沿途看看风景旖旎。
变故就在这一片宁和中陡然炸开。
“嗖!”
一支羽箭破空而至,牢牢钉在为首侍卫马前的泥地里,箭尾白翎剧颤。
随即枝叶猛地晃动,下一瞬,十二道黑影几乎同时从树林深处窜出。
马匹受惊,前蹄高扬,长嘶一声,车辕剧震,整辆马车猛地一顿,险些侧翻。
“有刺客!”
宫廷侍卫到底是千挑万选出来的,虽惊不乱。“铿铿”连响,佩刀齐刷刷出鞘,瞬间结成圆阵护住中间那辆青篷马车。
那十二个黑衣人一色蒙面,衣襟紧束,步伐沉稳,显然不是寻常草寇。有人持刀,有人执剑,还有两人手中是短刃,贴身而藏,显得尤为阴狠。
侍卫统领踏前一步,刀尖直指来人,声如炸雷:“何方宵小,胆敢再次放肆?”
为首的黑衣人低低笑了一声,笑声里没有半分敬畏:“听说,懿宁公主鸾驾途经此地。我等江湖草莽,不知是否有福,能请公主移步一叙?”
这话一出,侍卫们脸色齐变。
侍卫统领厉声喝道:“既知是公主车驾,便该懂得分寸。惊扰贵人,是死罪!”
“死罪?”那黑衣人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,冷笑更甚,“皇帝老儿坐在那把龙椅上,杀了多少无辜之人?他都没被判个死罪,我们怕什么?”
他顿了顿,语气骤然一沉:“再说了,若是把他最疼的女儿请走一趟,他敢判我们死罪吗?”
话音未落,那人已抬手一挥:“动手!”
十二名黑衣人同时扑出,刀剑齐发,杀气瞬间逼近。
侍卫们怒喝迎战,刀锋相交,金铁之声骤然炸开,春林之中,顿时一片混乱。
车内,韫曦只觉马车猛地一震,几乎站立不稳。外头兵刃撞击声、怒喝声、马嘶声交织在一起,逼得人心口发紧。
星穗一把抓住她的手,掌心全是冷汗,指节发白,声音止不住发颤,“这、这是劫道的?”
孙嬷嬷却已探身贴近车门,脸色虽白,却强自镇定,低声道:“不像。寻常劫匪不敢拦宫车,更不会张口就点名公主。”
她一边说,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韫曦往车厢深处挡了挡。
车外,打斗愈发激烈。
韫曦掀起车帘一角,透过缝隙望去,只见侍卫与黑衣人已经纠缠成一团。那些黑衣人身法极稳,出手狠辣,招招不离要害,与大内侍卫对上,竟丝毫不落下风。
这绝非临时起意的截道。
忽然,一个黑衣人的声音在混战中响起:“要活口!只要绑了公主,不怕皇帝老儿不答应我们!”
星穗听得浑身一颤,声音几乎带了哭腔:“公主……”
韫曦却没有动。她的脸色微微发白,呼吸却依旧平稳,目光紧盯着车外局势,心中迅速掠过无数念头。
就在这时,一声凄厉惨叫骤然响起。
韫曦眼前一晃,只见一个侍卫被黑衣人一刀劈中,整个人踉跄着倒退几步,重重撞在马车前。鲜血猛地喷涌而出,溅在车辕与地面上,红得刺目。
那侍卫倒下时,眼睛还睁着,像是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。
星穗吓得尖叫一声,孙嬷嬷一把捂住她的嘴,将她死死按住,低声喝道:“别出声!”
马车外,一个黑衣人借着这一瞬空隙,身形一闪,已逼到车前,反手撩开车帘。
春日的光线骤然倾入车厢。
那人目光在车内一扫,先看见惊惶失措的星穗,又看见挡在前头的孙嬷嬷,最后,目光稳稳地落在韫曦脸上。
他顿了一瞬,随即怪笑起来:“果然在这儿。公主殿下,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。”
星穗猛地挡到韫曦身前,声音发抖,却硬撑着喊道:“你、你休想!”
孙嬷嬷也已张开双臂,像只护雏的老母鸡,脸上尽是决绝:“要动公主,先踏过老婆子的尸首!”
那黑衣人却只是冷冷看着她们。
韫曦却在这时站起身来,脸色尚白,目光直视那黑衣人,声音清亮而冷静:“大胆!你若敢动我分毫,日后必叫你和九族五马分尸,挫骨扬灰!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