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6章 “驿站”(二)
第446章 “驿站”(二)1640年11月9日,宜阳堡(今坎卢普斯市)。
霜降前的最后一场雨过后,宜阳堡外的田野终于安静下来,黑褐色的田垄裸露出冻硬的泥土,残留的土豆藤蔓在北风里蜷成枯黄的绳结。
三十多个移民佝偻着腰,将最后一批土豆堆进夯土垒成的粮仓。
北风卷着枯黄的草叶掠过田垄,来自朝鲜的朴全斗用生硬的汉话嘟囔道:“这鬼地方的风比忠清(道)那里还割人。”
“这里还是比辽东要好点。”常平安笑了笑,“你要是在那里待一个冬天,就晓得辽东的风雪能杀人!”
他往远处的山林瞥了眼,“至少,这儿雪还没下来,算是老天爷开恩了。”
粮仓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土豆,来自日本长崎的田边三郎正蹲在地上把土豆按大小分拣,并顺便将破了皮的挑出来,以免腐败损坏。
他的手指冻得通红,指甲缝里塞满了黑土,连指节都冻得发肿。
他把圆滚饱满的土豆码在左边竹筐,畸形瘦小的归到右边,破了皮的则扔进脚边的陶盆——那是今晚的口粮。
掌心攥着的燧石刀冰凉刺骨,石面上还留着他反复摩挲的痕迹。
这是上周翻地时挖到的,青灰色的石体裹着层老土,敲开后露出锋利的刃口,可以轻松削断稻草。
当时与他们接触的原住民向导比划着,指节敲着胸口又指向远山,大概是说这燧石刀是他们祖先狩猎时留下的。
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恳求,田边却假装没看懂,揣起燧石刀就回了寨子。
此刻他正用这石刃轻轻刮去土豆上的冻伤斑,石屑混着土豆皮簌簌落在草席上。
“省着点削!”屯长庄承忠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。
他踹了一脚粮袋,粗粝的麻布发出闷响,“冻伤斑削掉就行,别跟削萝卜似的去皮!冬天还长着呢!待下次补给送来,怕是明年六七月了,可莫要浪费太多。……你们想开春喝西北风吗?”
“是,屯长。”田边慌忙点头应道,石刃顿时收了半分力。
“哼,一个个的,都不省心!”庄承忠哼了声,迈步走出了粮仓。
他刚走到寨子外围的木栅栏前,眉头就拧成了疙瘩。
新修复的栅栏看着齐整,可凑近了看,横七竖八的松木杆间隙能塞进拳头,固定用的藤条也只打了个松垮的活结。
“吴老三、常平安、孙德志……”他朝着不远处的木屋吼道,声音在空旷的寨子上空荡开,“都给老子滚出来!看看你们修的狗屎栅栏!”
几人听到吼声,忙不迭地跑了过来,吴老三的布鞋后跟还沾着草屑,孙德志手里的麻绳都没来得及放下。
看到屯长指着刚刚才修复的木栅栏,一副怒不可遏的表情,几人脖子都缩了缩,大气不敢出。
“咔嚓!”
庄承忠抬脚猛踹在栅栏立柱上,那根碗口粗的松木竟晃了晃,紧接着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一根横木应声断裂,带着顶端的削尖轰然落地。
原本严整的寨墙顿时露出个三尺宽的豁口,冷风裹挟着草叶直往里灌。
“狗日的!”庄承忠指着豁口处残留的几撮褐毛,“三天前那头熊就是从这儿闯进来的,把储粮窖的玉米啃得满地都是,你们忘了刘老五被熊拍碎的木瓢了?”
他唾沫星子喷在吴老三脸上,“就这破烂玩意儿,熊瞎子再来的话,半夜一撞,能把你们的炕都掀了!”
吴老三慌忙辩解:“屯长,我们用了新松木……”
“新松木?”庄承忠弯腰捡起地上的断木,拇指抠了抠木茬,“这木头心都朽了,泡过春水的吧?还有这藤条,连树皮都没刮净,冻一晚上准得脆裂!”
他把断木狠狠砸在地上,“都给我拆了重弄!去把寨子后面那几棵硬松木抬出来,用铁钉钉死,横木间距缩到两尺,再在外侧加层荆棘丛!”
常平安瞅了眼天色,西边的云层已经染成酱紫色,忙道:“屯长,眼看要落黑了,要不明天……”
“明天?”庄承忠瞪圆了眼,“昨晚巡夜的老李说听见林子里有熊吼,你想等熊闯进寨子再修?现在就去!天黑前必须弄好,我亲自盯着!”
吴老三不敢再吱声,赶紧招呼常平安几人往仓库跑。
田边三郎在粮仓里听见动静,悄悄探出头张望,正看见几个土著原住民站在栅栏外的山坡上,朝寨子的方向张望。
田边心里一紧,赶紧缩回脖子,把燧石刀往怀里塞了塞,指尖却不小心被石刃划开道血口,血珠滴在土豆上,洇开一小片暗红。
庄承忠叉着腰站在栅栏边,看着吴老三他们扛来硬松木,又让人抱来铁钉子和锤子。
北风越刮越紧,打在脸上像刀割,他不由紧了紧身上的呢绒大衣,抬头望了望天空:“这鬼天气,可比金川冷多了。”
“都给我钉牢实了!”他把目光又转向木栅栏,朝正在抡锤子的常平安喊道,“每根横木至少钉三个钉子,竖着的立柱要埋进土里两尺深,用石头夯实了!”
常平安应着声,锤子抡得更起劲了。
铁钉子砸进硬松木的声音在寒风里格外清脆,惊起几只躲在树丛里的麻雀,扑棱棱飞进灰蒙蒙的天空。
日头渐渐沉到西山后头,天色暗得越来越快。
吴老三正往立柱旁填土,突然“哎呦”一声蹲下身,原来铁锹把上的一根细木刺扎进了他的手指,血珠顺着掌心往下滴。
“出息!”庄承忠骂了句,却还是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,扔了过去,“里面有止血的草药,自己敷上。”
吴老三接住布包,心里一暖,赶紧胡乱敷了药,用布条缠上继续干活。
堡外的石马河(今汤普森河)水流渐缓,在落日下泛着清冷的光。
几个汉子抬着几只木桶从河边回来,桶里是他们用渔网捞的河鱼,稍稍处理加工后,便是堡寨的冬季粮食储备。
突然,瞭望塔上传来急促的号角声。
“所有人,抄家伙!”庄承忠望着远处二十多个黑影正掠过稀疏的林子,朝他们快速逼近。
当堡寨里的三十五名汉子端着火枪,持着长矛严阵以待时,那些抵近的黑影却停了下来。
未几,一名土著原住民越众而出,高举双手,一边大声喊着,一边缓缓走来。
“要换盐……”比划了半天,那名土著终于从肚子里搜检出几个能清晰表达的汉语。
庄承忠闻言,不由松了口气,但攥着火枪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。
他瞥了眼身后的粮仓,里头屯着够吃半年的粮食,盐巴也有十几罐。若没有什么意外情况的话,足以支撑到明年六月。
“问问他们,愿意拿什么东西来换?”庄承忠示意交涉的屯丁问话。
对于跟土著原住民交易,宜阳堡的新华人并不排斥,相反还会积极主动的参与进来。
一小罐盐巴,就能换来一张质量不错的河狸皮。
一壶烧酒,也能换来一张蓬松柔顺的狐狸皮。
甚至,一把锋利的钢刀能换取一张厚实滑顺的熊皮。
更不要说,不值几个钱的土豆、玉米,能从他们手里换得辛苦猎取的驼鹿肉和鲜鱼。
这买卖简直不要太划算!
那名土著听见问话,朝身后挥了挥手。
七八个身影立刻走上前来,从背篓里翻出各式物件摆在地上:七八张完整的河狸皮,还带着一股新鲜的血腥气,卷成筒状的狐狸皮在暮色里泛着银红色的光泽,一头肥硕的驼鹿被拖了过来,留下一地的血迹,还有几篓河鱼,鱼鳃还在微微翕动。
“盐要三罐,再加两壶烧酒。”土著头领咧嘴笑了,露出熏得发黄的牙齿,手上比划着,“这些东西就全归你们。”
“这个……”他转身指了指脚下最大的那张熊皮,“这个,好东西,要换……震天雷!”
“嗯?”庄承忠闻言,顿时露出了警惕的神情,“火枪不在售卖清单里!给再多东西,我们都不换!”
开什么玩笑,要是将火枪卖给你们,万一哪天这些土人心生歹意,欲图对我宜阳堡不利,那岂不是给自己增加天大的麻烦!
那土著头领被拒绝后,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,手中不断比划着,一会指着地上的熊皮,一会又指着自己的族人,似乎在说棕熊的凶猛,给他们造成了致命的伤害,所以想换取几杆火枪,保护族人在狩猎时的安全。
对此,庄承忠始终摇头不允。
这里可不是金川,有成千上万的移民可倚为凭持,还有数百武装部队能随时镇压土著的反抗。
而在宜阳,距离最近的东渡(今利顿小镇)矿区都有一百二十多公里,他们在此属于势单力孤,只能凭借火枪才据有一点武力优势。
眼见这些“外乡人”坚定的态度,土著头领最终选择了放弃,但要求那张熊皮能多换点玉米面,外加几颗铁钉。
庄承忠蹲下身拎起驼鹿腿掂量了几下,微微点了点头:“这鹿肉够寨子吃几天,可以加几颗钉子。但玉米不能换,我们还需要熬几个月。”
交易在讨价还价中进行,常平安和吴老三忙着清点物资,孙德志则吆喝着人从仓库搬来盐罐和烧酒。
就在双方即将敲定交易时,一名土著老人突然从怀里掏出块石头,蹒跚着走到庄承忠面前。
那石头拳头大小,裹着层灰褐色的石皮,在残阳下却隐隐透出金属光泽,边角处还沾着新鲜的泥土。
“这个,可以换……吃的?”那土著把石头往庄承忠面前一递,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。
庄承忠本想挥手让他走开,眼角余光瞥见石头上的光泽,动作猛地顿住。
他接过石头掂量,入手竟比普通石块沉得多,指尖蹭过边角,坚硬的石皮剥落一小块,露出里面金灿灿的断面。
“这是啥?”常平安凑过来看稀奇,“黄铜矿?”
“不像。”庄承忠掏出腰间的小刀,在石头上轻轻刮了下。
石屑簌簌落下,露出的金属面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泽,既不像黄铜那般刺眼,也没有铁矿石的暗沉。
他突然想起六月时在黎溪矿区见过的金砂,那颜色竟有几分相似。
那土著老人见他感兴趣,又补充道:“山……深处。……很多。”
他用手比划着挖掘的动作,指节重重敲了敲石头。
庄承忠的心猛地一跳,强压着激动问道:“在哪座山?离这儿多远?”
那土著老人指了指西北方向的山峦,那里的雪峰在暮色中若隐若现:“三天……走路。”
周围的移民都围了过来,七嘴八舌地讨论着。
吴老三伸手想摸摸石头,被庄承忠一把打开:“都别碰!”
他把石头攥在手里,对那土著老人沉声说道:“这石头我要了,给你三……五颗土豆,再加半壶酒。”
那土著老人接过几颗土豆,裂开嘴笑了,把东西紧紧抱在怀里。
土著们收拾好换来的物资,很快消失在暮色笼罩的树林里。
庄承忠攥着怀里的石头,掌心都沁出了汗。
他转身对众人吩咐道:“都散了吧。吴老三带人把东西搬进仓库,杨福祥跟我来。”
走进屯长屋,庄承忠立刻关上门,从怀里掏出石头放在油灯下细看。
灯光透过石皮的裂隙,里面的金属光泽愈发明显,掏出小刀刮出的断面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金黄。
“屯长,这莫非是……”曾做过金矿工人的杨福祥声音都有些发颤。
庄承忠没说话,拿起石头往桌上的铁板上敲了敲,发出沉闷的“咚咚”声,不像黄铜那般清脆。
他又用指甲在断面划了下,竟能留下浅浅的痕迹。
“有点像金矿石。”庄承忠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。
杨福祥眼睛瞪得溜圆:“那土著老头说山里还有很多……”
“没错。”庄承忠猛地站起身,油灯被带得一晃,“明天你带两个人,去那边山里看看。记住,千万别惊动那些土著!”
窗外的北风越刮越紧,吹得窗纸哗哗作响。
庄承忠盯着桌上的石头,目光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,有兴奋,有警惕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。
他奶奶的,宜阳堡本来是作为东探路上的一处驿站,却不想竟能在此发现金子!
我们新华还真是一块黄金宝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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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