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8章 琼江河谷(二)
第448章 琼江河谷(二)“起航喽!”
随着水手长一声悠长的吆喝,两艘吃水颇深的小型桨帆船缓缓驶离会川港码头,沿着琼江逆流而上,朝南方行去。
初冬的晨雾中,船桨拍打水面的声音格外清晰。
叶青站在船舷边,手指轻轻地地摩挲着妻子昨夜塞给他的平安符。
码头上,妻子抱着未满周岁的幼子,单薄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。
隐约间,孩子啼哭声传到江面上,那声音像把钝刀,一下下剐着他的心。
此番前往永平堡赴任,叶青思虑再三,终究没敢带着家眷同行。
那个去年四月才设立的拓殖点,至今连像样的医馆都没有,仅两三名医学院毕业的实习生在问诊看病。
上月传来的公文里还提到,有移民因疟疾死了三人。
想到这里,他攥紧了手中的任命文书,公文纸发出轻微的脆响。
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,叶青紧了紧衣襟。
心中纵有千般不舍,可仕途之路容不得半分迟疑。
这不仅是份差事,更是改变命运的契机,只能强压下翻涌的情愫,转身走进船舱。
永平堡是子午河专区于去年四月设立的拓殖点,坐落于琼江中游东岸的河谷平原。
这里背靠青翠山峦,前临碧波江水,冲积而成的黑土地肥沃得能攥出油来,正是上天赐予的农业宝地。
初期移民仅五百余人,采取“一堡四屯”的准军事化垦殖模式。
永平堡,作为拓殖区行政与防御中心,设有木制寨墙、官署、粮仓及简易码头,堡内驻有三十余名老移民,都是经过两到三年正规民兵训练的好手,负责维持秩序并防范可能的土著袭扰。
四屯,分别命名为安民屯、兴农屯、广济屯、丰裕屯,呈品字形分布于堡外,每屯用木栅栏圈出聚居区,八十到一百名移民分散居住其中,清晨闻鼓上工,日暮鸣金收队,就近开垦的土地已初现田垄阡陌之形。
经过初期移民们的辛勤劳作,永平堡已开垦出耕地约五千二百余亩,沿着琼江东岸形成连绵的田畴。
去年试种的土豆长势喜人,让移民们对来年丰收满怀期待。
待今年移民季到来,专区一口气又向该地输入了一千三百余移民,使得该地人力得到了极大的扩充。
大量移民的到来,让原本寂静的拓殖区瞬间变得热闹起来,人口数量的急剧增加也为大规模农业开发提供了充裕的劳动力。
随着永平堡大规模开发序幕的拉开,琼江之上也变得繁忙起来。
作为连接外界与永平堡的重要交通要道,江面上船只往来不断,将新移民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永平,粮食、工具、种子、布匹、建材等各种生活和生产所需物资也陆续运转而来,为拓殖点的建设和发展提供坚实的保障。
随着移民的大量涌入和物资的持续输入,永平堡的面貌开始发生显著变化。
主堡周边相继建起九个新屯,与原有四屯形成十三屯的规模。
耕地沿着河谷不断延伸,截止到上个月底,总面积已达一万二千余亩,新修的灌溉水渠如银链般穿梭其间,将琼江水引入田垄。
整个拓殖区炊烟袅袅,渐成欣欣向荣之势。
在这种情势下,专区自然要委任一名经验丰富、业务能力突出的官员总览一切,对该地区进行统筹规划,有序开发,以期在未来三到五年内,将其打造成子午河专区的核心农业区。
显而易见,这个位子极为炙手可热,凡是有抱负(野心)、有作为的基层管理人员无不趋之如骛,竭力争取专员大人的青睐。
叶青三年前毕业于新洲管理培训学院,便被分配至子午河拓殖区,任沐阳堡(今华盛顿州温哥华市)主办文书,凭借细致的文案工作和敏锐的问题洞察力崭露头角。
随后又入了专员高文瑞的眼,成为他的政务助理,三年间紧随高文瑞处理各类政务,从土地丈量到移民安置,从物资调配到纠纷调解,积累了丰富的行政经验。
他深知高文瑞赏识勤勉务实之人,始终保持着晨起先到、暮后才归的工作节奏,重要文件必亲自核校,疑难事务主动请缨,早已成为高文瑞最信赖的左膀右臂。
于是,近水楼台先得月,当高文瑞询问他是否愿意下基层,全面主持永平堡拓殖工作时,叶青几乎没有任何迟疑,一口应下。
他清楚这是上司的刻意栽培,更是自己仕途的关键一跃。
明年中枢政府换节,高文瑞必将晋升内阁部堂,自己若不能在此之前积累基层主官经验,未来晋升之路必将受阻。
新华官场向来注重“基层历练”,没有独当一面的地方治理经验,即便文笔再好、谋划再精,也难登高位。
更让叶青心动的是永平堡的发展前景。
根据中枢与专区的十年规划,琼江河谷将成为新华重点开发区域,每年都会获得足额的移民配额和物资支持。
这片被地理学家称为“西部膏腴之地”的河谷平原,未来十年将迎来持续开发热潮。
今年一千三百人的移民规模只是开始,按照规划,明年的配额极有可能突破两千,后年或许会更多。
照此速度,不出三年永平堡人口就能突破三千之数——这正是设立建制县份的标准。
“届时我便是永平县的首任县令了。”叶青望着船窗外飞速倒退的江岸,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。
江风送来湿润的泥土气息,仿佛已嗅到永平堡田垄里的麦香。
他从行囊中取出折迭的拓殖区地图,手指沿着琼江上游滑动,在标注着“永平堡”的位置重重一点。
这里不仅是他施展抱负的舞台,更是通往更高仕途的阶梯,他必须牢牢抓住这个机会。
船行渐深,两岸的林木愈发茂密,偶尔能看到岸边林间闪过土著的身影,但他们只是远远观望,并未靠近。
叶青收回目光,将注意力转向随身携带的《拓殖区治理要义》,书页间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批注。
他知道前路不会平坦,但胸中的雄心与抱负早已盖过了离别的怅然,只待船抵码头,便要在这片热土上书写属于自己的篇章。
“东翁,此去永平,定当宏图大展,做出一番惊天伟业。”一名三旬男子走到近前,用略带谄媚的语气说道:“翌日,东翁必受朝廷所重视,一飞冲天,封候拜将亦是早晚之事。晚生于东翁帐下,愿效犬马之劳,尽心辅佐。”
“东翁?……晚生?”叶青听到这两个从未在新华境内出现的词语,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惊讶之色,怔怔地看着对方。
“东翁……”刘文成见这位年轻的上官向他投来疑惑的神情,心下不由一慌,以为自己的行径太过亲昵,连忙躬身施礼,“若是东翁不喜晚生如此称呼,那小人便以‘大人’相称?”
“刘文成,你是专区任命的永平拓殖分区初等文书,是政府公员,可不是我叶青的私人幕僚或者刑名师爷。”叶青笑着说道:“也就是说,我们仅为官制上下级,可不是彼此人身依附的关系。”
“啊?”刘文成愕然,“这文书之职,难道不是地方主官的附庸小吏?”
叶青放下手中的文件,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:“新华官制讲究权责分明,每一份俸禄都来自中枢拨付,每项职权都有章程规定。你我皆是为政府效力,为拓殖区百姓谋福祉,何来附庸之说?”
刘文成脸颊涨得通红,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。
他自幼读书,但科举艰难,过了童生后,再无寸进,曾想着依附官员,引为幕僚,但终未寻到一丝机会。
两年前,清虏寇掠山东北部,兵锋直抵济南。
他虽居青州府,但恐慌之下,便随着大批难民往登州逃难,唯恐遭了清虏的屠戮。
然而,在路途中,他不仅与家人失散,而且还被其他难民抢了随身的行李和财物,到了登州时,立时变成一无所有的流民。
未多久,就病倒在街头。
就在他困顿无措之际,新华人在登州开粥棚,招移民,不期将他给救了。
因为会读书认字,被临时招录为书手,帮着新华人登记移民信息、统计钱粮销。
后来,他又跟着新华人坐船到了长山岛,处理移民收容事务。
未几,又被送至哭娘岛(今海洋岛)。
随后,便稀里糊涂地混同大量移民一起乘坐船只,漂洋过海来到了新洲大陆。
其实,在北瀛岛时,他是有机会向新华移民官员说明自己的情况,以有家人尚在大明的理由,拒绝前往新洲。
但他却生出一个想法,那就是要在新华谋一个锦绣前程。
听闻,这个国家创立仅十余年,人丁稀少,急需各类人才,每年都会从大明招揽数以万计的移民。
这等新兴崛起的小邦,想必非常需要他这种经天纬地的惊世之才。
前宋时期,像那屡试不第的张元和吴昊在投奔西夏后,未几年,便官至西夏太师、中书令,成为西夏国相,荣耀一世无两。
而他刘文成亦可仿效之,谋一个百年富贵。
可是,抵达新华后,被拉到这处被称之为子午河专区的地方,新华人除了让他做点抄抄写写的文字工作外,竟无人将他视为管仲之材,乐毅之将。
这种轻视,让他颇感沮丧和失望。
于是,他便写了一篇《琼江拓殖疏》,托人呈给专员大人观览,以期获得对方的重视。
这个效果嘛,说不上好,也说不上不好。
人家看了他的文章后,确实给了他一份任命书,前往永平堡拓殖分区,任职一个捞什子的初等文书。
不过,他在稍事打听了一下后,得知这个所谓初等文书,根本没有任何品级,只是新华政府最为基层的办事员。
呃,大概跟我大明府县下面的胥吏杂役一般。
不过,他还是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。
他相信,自己的满腹才华早晚会被新华人所看到,并迎来自己的飞黄腾达那一天。
此番,随叶青赴任本想攀附权贵--据说,这位年轻的上官是专员大人的心腹,在基层历练一番,就会获得高升,却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。
“你且记住。”叶青声音放缓,但语气严厉,“在永平堡,评判文书一职表现优劣的标准是户籍登记是否清晰、田亩统计是否准确、民生诉求是否及时传递,以及各项物资分配是否合理,而非溜须拍马,做一些漂亮的官样文章。”
他指了指舱室角落摆放的公文箱:“这里有去年移民的名册和耕地台账,你先熟悉起来。到永平后,第一件事就是核对新移民的安置记录,勿要有丝毫疏漏。”
刘文成连忙应诺,额角已渗出细汗。
江风从舱门缝隙灌入,吹动叶青案头的《拓殖区治理要义》,书页停在“官民权责章”的篇目上。
叶青望着窗外渐散的晨雾,心中暗忖:看来改变这等大明文人的观念和行为,要和开垦荒地一样,从基础做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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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