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 落花流水
铁干这个人,需將其人生分作两段来审视。雪谷之战前,他尚算名副其实的中原大侠,不乏侠义之举。
当然,相较於“落流水”其余三人,铁干心底深处总藏著些见不得光的东西,只是平日与三位结义兄弟相处,那点不堪被被动遮掩了。
而这第二阶段,便在雪谷之战后。
雪谷一战,天翻地覆!
激斗中,三弟刘乘风被他失手一枪刺死。误杀义弟,铁干方寸大乱!
紧接著,大哥陆天抒被血刀老祖设计砍下头颅。铁干震惊之余,怯意顿生。水岱激愤欲上前拼命,铁干却出言劝阻,表面是谨慎,实为畏敌。
待到水岱中计被削断双腿,铁乾的意志彻底崩溃!
高高在上的“中平无敌”大侠,首次直面生死威胁。或许往昔对手不足以令他陷入险境,即便身处险境,对手也忌惮他的名声与三位兄弟,总会手下留情。
但血刀老祖,让他赤裸裸地触摸到了死亡的冰冷。为求活命,他竟甘愿磕头求饶!
只要能活下去,他可以不择手段,不惜代价,甚至將结义兄弟的血肉当作充飢之物!
人心的恶,在他身上轰然爆发!
適才与林平川的交手,正是久居高位的他,在生死关头暴露本性的开端。他做大侠太久了,忘却了死亡威胁的滋味!
隨著一个熟悉慈祥的声音远远传来:“笙儿別怕,爹爹来了!”
水笙一听,正是父亲水岱到了,心中一喜,精神大振,眼中的惧意顿时消散大半。
果然,很快三道人影自东南西三处飘然落下。西首老者白须如银,相貌俊雅,望向水笙的目光满是柔和,语气慈祥道:“笙儿,爹爹来了!”水笙眼圈一红,激动地扑入老者怀中。
东首之人身材魁梧,是位满面红光的白须老者。南首则是个身穿道袍的老者。三人方位恰好封堵了林平川所有可能的退路。
“好!南四奇都来了!”林平川右手运劲不发,轻轻抵在汪啸风后心,冷冷道。
狄云武功虽弱,也瞧出来人个个武功高强,恐怕任何一人都不逊於方才的铁干。眼看林平川挡在前方,他心头涌起浓浓愧疚:“难怪丁大哥说我江湖阅歷浅薄!此事明明错不在己,却落得这般境地!难道这江湖……当真不讲道理?”
“二弟,你中毒了?”
东首的白须魁梧老者目光扫过受制的汪啸风,旋即落在脸色暗青的铁干身上,不由一惊。他武功高强,眼光毒辣,瞬间看出端倪。话音未落,身形已飘至铁干身边,右手抵住其肩后,以內力助其逼毒。
有他相助,铁干脸色稍缓,青著脸急道:“陆大哥当心!那小子是北四怪的传人,武功古怪,掌上更有奇毒!”
“北四怪!”
铁干吐出这三字,陆天抒、水岱、刘乘风三人面色同时一变。
“这位小友,在下水岱。不知小友如何称呼?”
搂著女儿的水岱,目光转向林平川,见汪啸风被擒,微皱了皱眉,语气仍尽力缓和。
林平川淡然道:“原来是『冷月剑』水岱先生……至於这二位……”他目光扫过白须魁梧老者和道袍老者,“想必便是『仁义陆大刀』陆天抒陆老前辈,以及太极剑名家『柔云剑』刘乘风刘老前辈了!晚辈林平川,见过三位武林前辈!”
不过他语气虽然恭敬,却无半分动作,敷衍之意显而易见。
“哼!”
陆天抒浓眉一轩,虎目含怒。
他浓眉方脸,虎背熊腰,背上斜挎一口厚背方头鬼头刀,威势凛凛。这一声冷哼,声若炸雷,震得山谷嗡嗡作响。
在他眼中,林平川不过一介晚辈,举止却如此无礼,自然有所不满。
“你既是『北四怪』传人,何以行此阴谋诡计,不怕辱没了风虎云龙的名声?”
林平川语气依旧平淡:“陆老前辈此言差矣。『阴谋诡计』四字,晚辈愧不敢当!今日之事是非曲直,若只凭诸位前辈威名便可定论,眼下大可即时出手。但欲知真相,何不问问水笙姑娘?”
此言一出,水岱与陆天抒、刘乘风皆是一怔。
水笙想起酒楼衝突,愧疚更甚,急忙挣脱父亲怀抱,上前一步急声道:“陆伯伯!刘伯伯!爹爹!此事……或许真有误会!”
她深吸一口气,將酒楼中她与汪啸风如何不问青红皂白欲杀狄云、林平川被迫自卫夺剑惩戒,以及事后汪啸风请铁干前来“主持公道”的经过,原原本本说了出来。
“林公子所用之刀,虽似血刀门样式,但女儿观其言行,绝非邪道中人!反倒是我们……”水笙声音带著懊悔,“只因这位狄兄剃髮无眉便起疑心,贸然出手,实是大错特错!”
林平川接口道:“那血刀本是血刀门淫僧宝象之物。半月前,我与狄兄在程家集数里外的土地庙意外撞见宝象。此人武功不弱,我费了些功夫才將其斩杀。佩剑遗失,见这血刀还算锋利,便留下防身。谁知竟惹得这位汪少侠不分青红皂白!扣下他们长剑,本意是让其长个记性!
而这位大侠当真是『公道』得紧,不问缘由便痛下杀手。若非我武功尚可,此地早已多出两具尸首。至於用毒?”
他轻轻一笑,满是讥誚,“我自幼辅以奇毒修炼內功,自问未尝伤及任何无辜。若非大侠义正辞严,步步紧逼,我也不会被迫放手一搏!”
陆天抒、刘乘风、水岱三人闻言,面露愧色。铁干脸色更是青黑难看。
水岱脸色沉静,眼中却闪过一丝痛心与严厉。他看向女儿:“笙儿,知错虽好,然行事鲁莽,不辨是非,险些酿成大祸!回庄后,禁足半年!”
“爹爹……”水笙低头应诺,並无怨言。
水岱目光转向汪啸风,声音更冷:“啸风!你身为师兄,遇事不察,衝动妄为,更对无辜之人骤下杀手,此乃大忌!若非林公子手下留情,你焉有命在?今日之辱,咎由自取!罚你回庄后,禁足一年,抄录『正气歌』百遍!”
他最后转向林平川,语气诚恳坚定:“林公子,还请你放劣徒一马!水某愿以『冷月剑』之名担保,確保二位安然离去!”
“水大侠之言,在下信得过。”林平川见水岱处置公允,微微頷首。他身负內伤,內力消耗甚巨,若对方有意拖延,实难应对。况且相较於铁干,他对“南四奇”这三人並无恶感,反钦佩其兄弟情义与侠义之举。水岱既已承诺,他自然愿给这个面子。指风连点,解开了汪啸风穴道。
汪啸风穴道一解,踉蹌几步,脸上青红交加,羞惭难当,对著林平川和狄云方向深深一揖,哑声道:“弟子……知错!谢…谢林兄、狄兄不杀之恩!”一身傲气荡然无存。
此时,陆天抒已助铁干暂时压制住掌中毒性。
听完水笙敘述和水岱处置,他对酒楼衝突的是非已然明了。他猛地转头,铜铃般的眼睛狠狠瞪向铁干,声若洪钟,震得山谷迴响:“老二!你糊涂啊!!”
这一声断喝,饱含失望与怒其不爭!
“笙儿、啸风年轻气盛,行事莽撞尚有可原!你身为长辈,江湖阅歷何等深厚?遇事不究根源,只听啸风一面激愤之词便强自出头?!”
陆天抒性子刚直,嫉恶如仇,这番话如同鞭子抽在铁干脸上,毫不留情。
铁干只能低下头,避开陆天抒那几乎喷火的目光,哑声道:“大哥……教训的是……我…我…唉!”这一声嘆息,混杂著羞愧、怨懟与茫然。
林平川冷眼旁观,嘴角勾起一抹洞悉而讽刺的笑意。他转头对身旁神情复杂、若有所思的狄云低声道:“狄兄弟,可看清了?这,便是江湖!是非曲直,並非总在名门正派口中;人心鬼蜮,也未必尽在邪魔外道身上。今日若非你我走运一些,不然恐怕要沦为这位大侠的枪下亡魂了!”
狄云浑身剧震!
林平川的话语如同惊雷,炸响在他心头。酒楼的无端被袭,荒庙的生死搏杀,方才的剑拔弩张,此刻的戏剧转折……这一切在他脑海中翻腾。丁典大哥在狱中那饱含沧桑的嘆息仿佛又在耳边响起:“江湖险恶,人心岂是你这傻小子想的这么简单?”
他终於彻底明白了林平川在酒楼中那句话的真諦——“这江湖本就是不讲道理,他说你是黑,你便是黑,他说你白,你便黑不了!”
纵然有破庙里那具恶僧的尸体为证,若无林大哥以命相搏爭取来的对话机会,单凭他们所谓的“理”,在这些威名赫赫的前辈面前,是何等苍白无力!
“看清了……林大哥……我…真的看清了。”狄云的声音低沉沙哑,眼中残留的天真困惑,则被一种沉重的、带著悲凉与警醒的了悟所取代。
水岱將狄云神色变化看在眼里,暗嘆一声,知此事对这年轻人衝击巨大。他转向林平川,抱拳正色道:“林小友,酒楼之事,是我门下弟子之过,还请林公子赎罪。至於破庙恶僧一事,事关重大,我等需亲往查验尸体,以证小友清白。可否请小友稍待片刻,指明方位,我等派一人前往查证?”
林平川点头:“水大侠处事公允,晚辈佩服。那破庙便在程家集东南五里外,土地庙后有一株枯槐,尸体当在庙外埋葬。”他伤势不轻,不愿亲往奔波。
水岱看向刘乘风和陆天抒。
陆天抒沉吟道:“三弟心思縝密,轻功最佳,劳烦你走一趟。”
刘乘风頷首,对林平川抱拳:“烦请林小友明示方位细节。”林平川又详述了几句。刘乘风不再多言,身形一晃,如一朵青云般掠出峡谷,向著程家集方向疾驰而去。
谷中一时陷入沉寂。水岱安抚著女儿,陆天抒则板著脸,目光如炬地盯著铁干,后者脸色青黑,垂著头不敢直视。
汪啸风羞愧地站在角落。狄云沉默地站在林平川身旁,眼中仍留有阵阵余悸。
林平川则闭目调息,抓紧时间恢復伤势。
约莫半个时辰后,衣袂破风声响起,刘乘风的身影飘然落回谷中,面色肃然。
他先对水岱和陆天抒点了点头,隨即朗声道:“大哥、四弟,我已按林小友所言,在那土地庙枯槐后的草丛中,寻到了宝象的尸体!其致命伤確为一记凌厉的掌力从身后透入,与林小友所述相符。尸身旁遗落的僧袍,也与江湖上传闻的血刀门僧袍无异。庙內亦有激烈打斗痕跡,绝非作假。可证林小友所言非虚!”
他最后一句,声音洪亮,目光扫过铁干,隱含责备。
真相大白!
陆天抒浓眉紧锁,对著铁乾重重哼了一声,隨即转向林平川,抱拳道:“林小友,此事確是我南四奇管教不严,弟子鲁莽,二弟更是……失察妄为!险些冤枉了好人!陆某在此,代南四奇,向林小友和这位狄小兄弟赔礼了!”说罢,竟躬身一揖。水岱与刘乘风亦一同躬身致歉:“林小友,狄小兄弟,得罪了!”
汪啸风与水笙更是满面羞惭,躬身不起。
铁干嘴唇翕动,终是没说出什么,也跟著微微躬身,脸色难看至极。
水岱诚恳道:“林小友,狄小兄弟,此番误会皆因我门下而起,实在惭愧。前方不远便有一处庄子,还请二位移步,容我等略备薄酒,一则为二位赔罪压惊,二则也为林小友疗伤。”
林平川缓缓睁开眼,目光扫过面前躬身的“南四奇”四人,淡然道:“诸位前辈诚意,林某心领。赔罪不必,误会既已澄清,便是最好。晚辈尚有要事在身,且身上这点伤势,自行调理即可,不敢再劳烦诸位。此地事既已了,晚辈便告辞了。”
他语气平和,却带著不容置疑的疏离。
陆天抒还想再劝:“林小友……”
林平川已转向狄云:“狄兄弟,我们走。”说罢,对水岱、刘乘风抱了抱拳,看也未看铁干一眼,转身便向峡谷外行去。
狄云愣了一下,也连忙对眾人抱拳行了一礼,快步跟上林平川。
水岱看著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,尤其留意到林平川步伐虽稳,气息却略显虚浮,知其內伤不轻,却不愿接受他们的好意,心中又是一嘆。
他深知,经此一事,这二人对所谓名门正派的信任,恐怕已所剩无几。
陆天抒望著林平川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消失在峡谷口,重重嘆了口气,回头狠狠瞪了铁干一眼,终究没再说话。
谷中只剩下风声呜咽,以及一片难言的沉寂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