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交心
林平川与狄云二人离开此地,一路向南疾行。奔出二十余里,回首望去,身后再无追兵踪跡,二人这才寻了处僻静树荫,暂且歇息。林平川面色苍白如纸,盘膝坐於树根之下,闭目调息,周身气机微弱。
“林大哥,你的伤势……可还撑得住?”狄云守在旁边,声音里透著关切与不安。
林平川眼皮微动,缓缓睁开,眸中掠过一丝神采,声音虽弱却带著欣慰:“多亏狄兄弟传我的『神照经』,实乃旷世奇功!眼下这內伤虽重,只需再调养数日,当可无碍。”
这“神照经”之妙,远超他苦修八载的“恆山派心法”,堪称医道圣典。若依往日,这等沉重內伤,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,且未必能根除。念及铁干那廝,虽为人所不齿,但其武功造诣却是实打实的狠辣。若非自己早前有些际遇,此番怕是凶多吉少!
“林大哥,此番……是我连累了你!”回想一路惊险,狄云语带深深愧疚。若非自己惊慌失措在破庙剃光了头髮眉毛,也不至惹来这等麻烦;若非自己路上拖沓,铁干也未必能轻易追上……
林平川闻言,摇头正色道:“若非狄兄弟半月前在破庙中,以『神照经』无私相授,助我疗伤续命,今日我焉能站在此处与你说话?此等恩情,休要再提连累二字!”
狄云张了张嘴,脸上愧色未减,终究还是咽下了后面的话。
见林平川重新闭目运功,他便默然守在一旁,不敢惊扰。
约莫半个时辰过去,林平川双目倏然睁开,精光一闪而逝,沉声道:“狄兄,我们走!”
“林大哥,你元气未復,不再多歇片刻?”见林平川脸色虽好转些许,却仍显苍白,狄云不禁讶异。
“此地非久留之所,你我须趁早脱身!”林平川摇头,语气斩钉截铁。
“莫非林大哥是担心……”狄云心念电转,眼中掠过一丝惊疑。
“狄兄弟可是在想,我这是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?”林平川目光如炬,一眼看穿狄云心思,语气淡然。
“林大哥,我……”狄云麵皮一热,想要辩解,却见林平川摆手止住。
“我知狄兄弟心地纯善,定是觉得我行事过于谨慎,甚至……有些不相信水岱先生的人品?”林平川嘴角泛起一丝瞭然的微笑。
狄云脸色顿时涨红,心思被点破,他这实诚人只得点头承认:“我观那位水岱先生……气度不凡,不似老前辈那般……”“卑鄙”二字在他舌尖滚了几滚,终究因天性敦厚,不愿背后恶语伤人,未能出口。
林平川頷首道:“不错!水岱先生侠名远播,自然非铁干那等小人可比。然而,狄兄弟,我並非『北四怪』的弟子!”
“啊?”狄云闻言,彻底怔住。以他淳朴心性,万万想不到此节。方才林平川言辞凿凿,连铁干那等老江湖都被唬住,他更是深信不疑。
林平川目光深邃,缓缓道:“单论武功,我远非铁干敌手。適才能与他周旋良久,全因我故意泄露『北四怪』的名头,令他心存忌惮。若非如此,你我焉能支撑到『南四奇』其余三位赶来?”
狄云默然,事实摆在眼前,不容辩驳。
看著沉默的狄云,林平川轻嘆一声,语重心长:“水岱先生三人乃江湖上难得的侠义之士,自是可托之人。但狄兄弟,日后行走江湖,务必谨记『防人之心不可无』!江湖诡譎,人心叵测,一步踏错,不仅自身性命堪忧,更会连累无辜。譬如丁大侠,武功盖世,不也难敌宵小暗算?你要明白,这世间最厉害、最致命的『武功』,並非拳脚刀剑,而是……人心的歹毒!”
这江湖之上,多少英雄豪杰,並非败於堂堂正正的武功,而是栽在阴险毒辣的算计之中!林平川深知此理,更知狄云原本命途多舛,皆是人心险恶所致。
“我……知道了,林大哥。”狄云眼中的惊疑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黯淡与沉重。荆州大牢的黑暗、丁大哥的遭遇、眼下的风波……林平川的话,如同冰冷的铁锤,敲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江湖的浪漫幻想。
“然则,狄兄弟也莫要就此心灰意冷。”林平川话锋一转,伸手轻轻按在狄云肩头,沉声道,“这世间並非全然阴暗。侠义之心,光明磊落之辈,亦如星辰般存在。譬如你的小师妹,譬如丁大侠,譬如凌姑娘,譬如那『南四奇』三位前辈,譬如……你自己!”
感受到肩头传来的力量,狄云黯淡的眼眸中,因“小师妹”三字而重新燃起一丝微光。
林平川继续道:“狄兄弟欲在这诡譎江湖中立足,不被宵小所害,一身过硬的武功乃是根本。此去荆州尚有一段路途,沿途切莫懈怠,勤修『神』、『血』二经!”
“好!”狄云用力点头,眼中多了几分坚定。
林平川心中尚有未尽之言。此番“落流水”三侠出手,固然化解了眼前危机,但何尝不是他林平川与“铃剑双侠”的遭遇,无形中挽救了这三位忠烈侠士的命运?少了水笙、汪啸风这两个“拖累”,血刀老祖独力面对四人联手,结局定然大不相同!水岱等人既无后顾之忧,自然也不会再踏入那致命的雪谷绝地。
……
程家集距荆州不过二三百里陆路,但林平川內伤初愈,不宜长途奔波。二人又在五十里外寻了个偏僻村落暂住下来。林平川一面巩固疗伤,一面悉心指点狄云武功。
他感念狄云传功之恩,决意助其打下坚实根基。幸有“神照经”这等夺天地造化的神功,方能弥补狄云习武年龄偏晚的缺憾。而那“血刀经”虽出自域外,路子偏邪,於冲关破穴却有奇效,正是助狄云快速贯通“神照经”玄关的绝佳辅助。
狄云身负两大奇功內力,却不通招式。林平川便在这数日间,將恆山派精妙剑法及几套拳脚功夫倾囊相授。恆山剑法绵密严谨,守御精绝,讲求因果循环,与狄云不愿轻易伤人的本心颇为契合。
令林平川略感意外的是,外人眼中质朴甚至有些笨拙的狄云,学起武功来竟毫不含糊,进境颇速。他旋即释然,能领悟“神照经”这等艰深內功者,岂是庸才?不过是戚长发那等“名师”,生生將一块璞玉埋没了罢了。此情此景,倒让他想起射鵰之时,被江南七怪斥为“蠢笨”的郭靖,得遇马鈺真人后便一飞冲天的旧事。璞玉终需良工琢。
七日之后,林平川內伤尽去,神完气足。而狄云因受尽两年牢狱折磨,又叠遭重创,身体根基已然亏虚。加之早前硬接铁干一掌,虽因铁干自恃身份,未尽全力,却也伤及肺腑。林平川见狄云伤势未愈,索性又在村中盘桓半月,直至狄云伤势痊癒,二人才重新上路,策马扬鞭,直向荆州而去。
与此同时,数十里外的官道上,水岱、水笙、汪啸风三人並轡而行。气氛却显得有些沉闷。
由於铁干自感无顏面对其他人,於是『南四奇』短暂相聚后,又各自散去,其中水岱便带著徒儿与爱女先行返回最近的县城。
水笙秀眉微蹙,忍不住打破沉寂:“爹爹,表哥,你们说……那林平川,当真是『北四怪』的传人吗?”
汪啸风哼了一声,接口道:“我看不像!他若真是名门高弟,何必如此遮遮掩掩?况且,『北四怪』何等人物,他们的弟子行走江湖,岂会如此籍籍无名?”
水岱沉吟片刻,缓缓道:“此子武功驳杂,根基却颇为深厚。他使的剑法,確有几分名家传承的影子,绵密严谨,守御精绝。只是……若说他是北四怪的嫡传,其內力路数与传闻中四怪那等刚猛霸道的路子,似乎又颇有不同。倒像是……”
“像是什么?”水笙追问。
水岱捋了捋长须,眼中精光一闪:“倒像是融合了数家所学,自成一路。至於他为何要借『北四怪』的名头……或许是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,也或许……他真与北四怪有些我们不知的渊源。此人行事谨慎,心思縝密,绝非寻常之辈。不过,以他的武功若是想走,仅凭二哥一人也未必能將他强行留下,但他为了別人却不惜与二哥动手,这份侠义之心,倒是不假。”
水笙若有所思:“那他最后说的那番话,关於人心歹毒……听著让人心里发寒,却又觉得……不无道理。”
汪啸风有些不以为然:“江湖自有规矩道义,岂能人人皆以恶意揣度?我看他年纪轻轻,心思未免太过阴沉了些。”
水岱瞥了汪啸风一眼,沉声道:“啸风,江湖风波恶,多一分小心便多一分生机。此子所言虽直白刺耳,却是肺腑之语。他经歷过什么,我们不得而知。只是……”他顿了一顿,望向林平川二人离去的方向,“此人来歷成谜,武功路数亦正亦奇,绝非池中之物。今日一別,日后江湖,必有再见之时。至於他是否北四怪传人……此事,暂且莫要再提了。”他心中隱隱觉得,纠缠於此,或许会捲入不必要的麻烦。
水笙与汪啸风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与一丝隱隱的不安。
而林平川这个名字,连同他那那莫测的来歷,已悄然印入他们心中。
